月亮的泪落到海里,就变成了水母。这样的传说从前还可以麻痹我,药效一过,想象力也随之萎缩,满纸只剩下动词和名词。但从我现在所接触到的新闻看,名词已经开始在各种场合充当起形容词的角色。表现之一:名字前面的头衔越来越密集;表现之二:周老虎和范跑跑背后的底色越来越丰富;表现之三:传说不再依赖民间的口口相授,渐渐成为笔杆子之下的即兴创作.
这未免太正经了,传说一旦正经起来便成了另外一种艺术,譬如评书。传说不属于艺术,她无须惊堂木提神,她是妇人的闲话,可以忠于事实,也可以添油加醋,听者可以为之心驰神往,或义愤填膺,她不负责保管你的情绪。传说宜在夏夜的星空下,躺在竹床上听,听着听着睡着是最好。
卡尔维诺是个男人,他的意大利童话颇令人踌躇。最近令我踌躇的还有《日本人的传说与心灵》,作者河合隼雄的身份首先吸引了我,一是他荣格心理学派分析师的身份,二是他土生土长日本人的身份。
当我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不期然为两本书心动时,其本身已经意味着一种情感的取向,你想象过一本书吗?对着一个书名或一个作者想象过一本书吗?我已经想了三天,还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没想明白,譬如我很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分辨童话、神话和传说的能力,我决定再想三天。
卡尔维诺的小说有些牛头马面的气氛,接近于毕加索的抽象画,他的意大利童话难道会是夏加尔的村庄么?日本人首先是人,中国人也是人,这些单个的人并不曾遵循荣格的“从众”理论而趋于大同,相反还从“人”群中分裂出有地域特色的人、有性别差异的人、各具禀性的人,河合隼雄是不是更应该用安兰德的理论去分析一下我们对于自身的这种背离?
我+我们=完整的我,荣格认为完整即意味着安全。这种意识透露出苟且的姿态,我理解,但不喜欢。日本人不苟且,面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镜头接受采访时居然说“奸淫姑娘不好玩,她们不懂。”我瞠目结舌,我也不喜欢。
我喜欢水母。水母二字本身就是童话。她们柔软,但不柔弱;水使她们形生,气令她们凝神不散;她们敏感,但不敏锐;她们懂得什么时候该浮出来,也明白什么时候该沉下去。
我不接受夸张,不接受为了拯救地球而牺牲之类的杜撰,有些字眼是能够独立在篇章之外存在的,诠释应该留给那些字面本身不丰富的单词。我甚至开始不喜欢一些褒扬的字眼。乔和林宽兄说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听了之后内心充满了忧郁,我忧郁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楼顶,我小声说“这不是一件好事情”,我已经意识到了。其实,我越来越讨厌忧郁,我越来越喜欢那些艳丽的色彩,我越来越喜欢用那些浓烈的色彩涂抹那些阴郁的日子。
水母倘若不具备这些艳丽的色彩,水母便无异于林黛玉,林黛玉即便是哭死了,我还是要批评她,她泪湿了无数条手帕,也并不曾将水表达充分,她只是让读者看到了水的柔弱。水不是这样子的。说到水做的女人,我更愿意推举水母阴姬。
水母阴姬是古龙的江湖女人,她既不明是非,也不辨善恶;她做事随心所欲,至柔的水练就了她一身至强的绝门武功;她一辈子憎恨男人,后来才得知自己恨了一辈子的人,在回来找她的路上掉落悬崖,活活饿死。一生,她只流一滴泪。
这样子好。比月亮和宙星爱了一辈子好。比月亮亲眼看着宙星死在陨石之下好。比年年八月十五的思念好。既然爱了,就以一种比爱更强烈的方式爱吧,既然要死,就让他远远地死在回家的路上。
写到这儿,我似乎明白了,传说是一袭郝思嘉黑色丧服下的红裙子,她源自民间,其本身的爱憎或许并不浓烈,浓烈的是每一张嘴在传说的过程之中,都将自己个人的主观意识蕴涵了进去。这样或许可以解释世间为何有那么多似是而非的版本在流传。
童话比传说朴素,比神话自由。侯平章说,他会将卡尔维诺的童话送给我,前提是,他看到卡尔维诺的时候。特以此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