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科特:来自加勒比海的涛声
马平川
诺贝尔文学奖是具有国际性荣誉的文学大奖。自从1901年法国诗人苏利·普鲁多姆荣获首届诺贝尔文学奖至今,该奖已走过了百年多历程了。纵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更青睐于诗歌创作。在其金榜上,一连串熠熠生辉的诗人名字映入我们的眼帘:布罗茨基、塞弗尔特、米沃什、聂鲁达、艾略特、泰戈尔、蒙塔莱、叶芝、帕斯、沃尔科特……诚如德国大诗人歌德情思充盈地感喟道:“我愈来愈相信,诗是人类的共同财富。”①这也许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一种明智应答和价值导向。1992年,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评委会以“大量散发着光与热,并深具历史眼光,是多元文化作用下的产物。”而颁奖于德瑞克·沃尔科特。这无疑是对沃尔科特诗歌的精神意志和文化品格精辟的概括和礼赞。
沃尔科特1930年出生于加勒比海西印群岛中一座名叫圣卢西来的岛上。早年曾经在牙买加金斯敦西印度群岛大学学习,曾先后在圣玛丽学院和牙买加学院任教,1981年迄今执教于美国波士顿大学。沃尔科特的故乡一直处于大英帝国的统治下,16世纪以来一直是英国的殖民地,1979年才宣布独立,但仍真接受英联邦组织的控制。这就是说,沃尔科特一出生就作为大英帝国的儿子而同时又是受到它残酷剥削的儿子。沃尔科特本人又是一个有着非洲和欧洲人血统的混血儿,“在他身上交织着三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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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语和非洲祖先。”(诺贝尔文学奖评委语)沃尔科特生于斯长于斯的加勒比海地区又是一个多种语言与文化、多样种族与宗教聚合渗透又对立统一的大熔炉,这一切不论是从精神上乃至文化上就注定在沃尔科特的创作中得以充分的表现。
沃尔科特1976年出版的诗集《绿色的夜》辛辣的讽刺和鞭鞑了当时英国殖民主义对当地人民在政治、经济、文化上残酷的剥削和奴役。
我被二种血液所毒害
将转向何方,分裂直到血脉
那醉熏熏的英国治安员,在这非洲
和我所喜爱的英语之间如何选择
背叛二者,或归还它们所给予的
我怎能面对这屠杀而无动于衷
我怎能背离非洲而生
——节选《远离非洲》
字里行间流露出他这个混血儿诗人在身处种族歧视、政治剥削、殖民传统奴役之中,复杂困惑而又身不由己的愤满和尴尬。沃尔科特的这种精神意志一直贯穿在他的诗中:
我受过良好的殖民地教育
我体内有荷兰人、黑人和英国人的血
要么我谁也不是,要么我是一个民族
——节选《飞行号双桅船》
这几乎道白式的诗句无疑也是沃尔科特的自画像。大英帝国的剥削和奴役使他“受过良好的殖民地教育”,这种貌似轻松直白式的一句,蕴藏着诗人对“殖民主义”强烈的蔑视和反抗。在这种种族混杂、多元文化交混中奋力抗争的混血儿诗人,最终以他坚硬如铜的声音喊出:“要么我谁也不是,要么我是一个民族”。沃尔科特在这种孤独、自省以及不协调的困惑中流露出对自己民族深沉的爱与眷恋。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在本地文化和殖民文化二者之间做出选择。他不是这二者的抛弃者,而是选择二者的精华之所在,大刀阔斧的去开创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道德标准和价值观念。正如法国著名诗人阿波希奈尔所说:“诗歌这种财富虽然属于全人类的,但是它是这个民族和这个环境的表现。”②沃尔科特对加勒比海人民的热情、挚爱和礼赞,对殖民主义凌辱扭曲人类灵魂的讽刺和鞭苔,对脚下这块圣土的历史命运和未来前景的敏锐感悟和深沉思索,是沃尔科特全部诗歌表现的主题。那里的土地和人民,那里的历史和文化。那无所不在的情感的浸润,化为水分和血液,充盈着沃尔科特诗歌的叶脉。无论是从他早期的自传体抒情长诗《另一种生命》、十四行诗集《在绿夜中》,还是后期的《海葡萄》、《幸运的旅行者》、《仲夏》等诗集中都可深刻的洞见时代和历史的伤痕。沃尔科特的诗因而演变成一曲人类渴求自由、向往幸福的挽歌。他的这种诗风与反抗的激情的生命意识交织在一起,构成沃尔科特诗歌中最坚实的骨架内核。
到目前为止,标志着沃尔科特诗歌创作最高峰的长诗《奥梅罗斯》,可以说集中了诗人的全部才华。无论是从思想上和艺术上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部长达7卷64章的长篇叙事抒情诗是1990年沃尔科特60岁时竭尽全身心完成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称赞这部长诗为:“一部气势恢弘的加勒比海史诗。”这部长诗以西印度群岛为背景,以富浪漫色彩的笔触,展现了加勒比海地区饱经忧患的历史变迁、社会风貌、风土人情。成为人们了解这一时期社会和人民精神风貌的一面镜子。这部鸿篇巨制的长诗被争相传诵,它为人类的心灵铺设了一条通往天堂神往和光明至大的幽幽曲径,实为史诗的现代翘楚。
枝条撕扯云团,树篱渐渐变黑
天空象只毛发蓬松的狼与叼在它口里的
一只兔子赛跑,毛发随第一场大雪飘扬
然后裸露门牙啃啮黄昏
暮光滴血,粉末飘过灰色的窗口
……
仲夏打着猫的呵欠在我身边伸着懒腰
——节选《奥梅罗斯》
在这里沃尔科特充分表现了自己出众的语言才华。用“一只兔子”来暗示“云”,用“裸露的门牙”来比喻天空中那“一弯月”。一系列神秘浪漫的象征、暗喻,表达的是一种内在情感而非理性形式,采用直觉式的感知方式和意象语言,在意识深层的远方激响的是哲思的回声。通过对景物事物的描述来虚影现实人生,深厚的意蕴把人带入对命运的深思之中。在《奥梅罗斯》中,沃尔科特充满激情,以开阔的视野把现代加勒比海整个民族精神与社会风貌融进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的框架中,大胆开掘传统技巧,使之完美的与现代意识相结合。真切的表现了在种族混杂、宗教互渗、殖民奴役沉重压抑下对自由解放的追求和向往,沉郁奔突的诗风汇成他这首长诗的激流,其中充满了痛切的忧怀,也夹杂着迷惘的感伤,有着积极的反抗,也夹带着非现实的超越。诗人在这里诉说和歌颂的是他的民族,人民和人类共同的苦难和理想。长达64章的《奥梅罗斯》,其内核和本质折射出人道主义的光芒。每一章一章的诗篇如同加勒比海一层又一层的波涛,以深沉激越的情感和丰富真切的人生体验拍击着我们的心岸。
沃尔科特获奖后回答西班牙埃菲社记者提问时,毫不疑问的举出英国诗人艾略特、墨西哥诗人帕斯等人对他的影响。笔者着重分析一下艾略特对他的影响,艾略特来自一个十七世纪末由英国移民的清教徒家庭,却生为英国人,尔后又成为英国臣民,青年时代在巴黎大学、马尔堡大学艰辛的求学岁月使艾略特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在内心深处同欧洲这一历史悠久,饱经风雨仍令人肃然起敬的多种文化的传统历史有着一脉相承、不可分割的一面。由于沃尔科特和艾略特有着诸多的共性,因而便有共同类似的体验。沃尔科特一直生活在介于各种文化交叉地带,这种文化具有极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这种多样性与复杂性作用于精微的感受力,必然产生多样的、复杂的结果。为了强使语言——必要时打乱语言——表达诗人的意念,他必须变得愈加广博,愈加隐晦、愈加委婉。”③一步步进人沃尔科特诗的激情和灵魂的隐秘之处,可以感受到艾略特主张的“客观对应物”和“逃避感情”对他的影响,艾略特认为“用艺术形式来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情感。”④沃尔科特的笔下:
处女和类人猿、少女和恶毒的摩尔人
他们不朽的结合仍将我们的世界一分为二
他是你献祭的牲畜,怒吼着被棍棒驱赶
一条黑公牛咆哮在它鲜血的花边中
而且无论怎样令人激怒的嘲笑
对落日般藏红的穆斯林围巾,对月牙形剑
都不是他的种族的黑豹般的报复
——节选《羊与猴》
这便是沃尔科特“良好的殖民教育”的真实写照,我们透过诗人所营造的这一组意象,可以领悟其隐喻和象征的丰富内蕴之所在。在他的《流放者和其他诗歌》里,诗人则通过对“轮船失事”,“乘客遇难”等一系列场景的铺陈,来暗示殖民地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灾难深重的情景。这正如艾略特《荒原》中以“荒原”表现西方社会丑恶、卑琐与枯竭萎靡的精神世界,以次来暗示战后西方一代知识分子的幻灭和绝望。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指出:“诗人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沃尔科特从这一立场出发,他反对直接、外露的情感抒发,追求一种节制、含蓄、内敛的诗境,从而大大加强了诗的浓度与思想性。他把隐喻、通感、错觉、幻觉、暗喻、大跨度的组接和散点辐射几乎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营造出一个恍惚迷离的艺术境界。形成了诗人摇曳多姿的多样化诗风。诚如布罗茨基在一篇评述沃尔科特诗作的文章中就精辟的指出:“沃尔科特既不是一个传统主义者,也不是一位现代主义者,没有任何现成的‘主义’或随之的‘主义者’可适合他,他不属于任何派别。……他可能是个自然主义的、表现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意象主义的,隐逸派的、自白派的——随你怎么叫。⑥罗茨墓酌这段话可谓真知灼见。
沃尔科特出众的捕捉意象的色彩才能,得力于作为画家的诗人自己,他从小就受到酷爱美术的父亲的熏陶,尔后他又成为颇有名气的画家,这就在他那诗人的眼中多了画家捕捉意象色彩和洞察社会人生的穿透力。
什么是加勒比?一个绿色的池塘
藏在唐宁街十号巨大的廊柱后面
藏在华盛顿堂皇的希腊式建筑后面
有一些肥胖的青蛙蹲在百合花的垫子上
象岛屿一样。那些象海龟一样悲伤地交合的岛屿
生下了一堆小岛,就象名叫古巴的海龟
骑上牙买加生下了开曼岛,就象后边
领头大龟海地-圣多明各拖着一队
从托托拉到多巴哥的小海龟;
他继续完成海龟们被切断了的跋涉
离开美洲去开阔的大西洋,
他感到自己的肉体象怀孕的海滩一样
装满了它们被月光守护的卵——它们怀念非洲
它们是旅鼠,被磁性的记忆
牵往更古老的死亡、更宽阔的海滩
在那里狮子的咳嗽被岸边的碎浪平息。
是的,他能够理解它们天生的方位感。
但它们会溺水而死,海鹰在它们的上空盘旋
无精打采的巡洋船碰不着它们的翅膀……
——节选《星星苹果王国》
在沃尔科特的笔下,海龟、沙滩、河床、海鹰、海平线、城堡、椰影无不涂上画家的感情色彩,这与诗人深刻的感悟相融在一起,以独特的审美体验把握和发掘诗作的内蕴,用光谱分析的镜头将整个意境中各种光与色清晰的显现出来。既有水彩画的流光溢彩,又有油画的凝重浑厚;既有明暗虚实的写意,又有细腻绵密的写真。读沃尔科特的诗,时常沉迷于一种和谐颤动的乐音中,音乐性主题也在这统一而连惯的韵律中呈示出来,他充分有效的使用偏韵、半韵、头韵,并将诸方面和谐的结合起来。这种特殊的韵脚的应用,更容易唤起我们的联觉,音乐的暗流潜伏于均衡的诗行中。这就使诗从习惯上重复押韵的节奏和韵律的模式中走出来,在诗里为自然创造出一种新的声音,从而使诗的审美进入一个更为宽阔的审美地带。
优秀的诗人,总是根植于本民族的沃土,沃尔科特对自己故土文化遗产有着真挚的眷恋和尊重,他大胆借鉴殖民文化和外来文化,以其自觉的民族性和非凡的气度魄力开创了加勒比海沿岸的文化传统。诗人在多种文化的碰撞和冲击中,继承和体味历史文化的深厚底蕴,以创造性的带有新质文化的诗作在世界文坛占取一个耀眼的星座。沃尔科特的诗歌是加勒比海的一条湍流,一泻千里,拍岸而起,激起的是民族文化和现代回声
注释:
①《歌德谈话录》,朱光潜,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②《现代西方文论选》,伍蠢甫主编,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③④⑤《艾略特诗学文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⑥布罗茨基评论集((小于一》,伦敦企鹅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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