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无论是宝岛台湾,还是南洋狮城,抑或是神州大陆,华人社会的“迁”与“移”,在一个世纪间,已然因为政治与历史的操弄,被构建成彼此共同的情感痕迹和沧桑印记。迁徙,成为一种常态。
移民记忆的悲喜交集
(2009-02-15)
● 周兆呈
看完《宝岛一村》,竟然觉得浑身精疲力竭,被调动了太多的情感,无论是泪,还是笑。这应该是华艺节七年来最有分量、最打动人心的剧目了,在前几天的饭局上,几位朋友谈的竟然还是《宝岛一村》,可谓余波良久。
眷村的回忆篇章,浓缩了六十年来,数十万官兵、家眷被迫从大陆迁移台湾,聚居而成眷村后的无奈、挣扎、求存与认同。《宝岛一村》一开始营造的场景就是国民党军队溃败台湾后排队领取眷村的宿舍钥匙,那时心里就感叹这样的题材可资发挥的空间实在广泛,无论从历史、政治,还是从社会、情感,都会是一出大戏。
这是一部彰显戏剧张力的舞台故事,经由细节的前后呼应,片言只语,一个动作,或者一句歌词、一段旋律,编剧和导演极为细致而又“别有用心”地安插桥段,最大限度地调动起观众的情绪,此起彼伏。表演者与观众的互动汇聚剧场,构成悲喜交集的气场,让人笑泪交织,全情投入。林青霞所说的“看得我如醉如痴,时而感伤,时而欣慰,有时大笑;有时哭得抽泣,泪还没干又破涕而笑,还没笑完又哭将起来。这是什么样的一出戏?把我弄得像个傻子一样”,这种感受,怕是剧场里大部分的观众都心有戚戚焉。
是啊,为什么这出戏如此让人感动?演出后的交流会上,赖声川导演说之前曾担心新加坡观众会不会因为陌生而无法有与台湾观众类似的反应,结果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扮演老赵妻子的郎祖筠也说,剧组的年轻演员在后台直嘀咕“为什么新加坡观众这么high?”
说起来,无论是宝岛台湾,还是南洋狮城,抑或是神州大陆,华人社会的“迁”与“移”,在一个世纪间,已然因为政治与历史的操弄,被构建成彼此共同的情感痕迹和沧桑印记。迁徙,成为一种常态。
台上,演绎着眷村中三家人的悲欢离合;台下,眷村故事带来的是另一种浮想联翩。无论是祖辈移民的本地后代,还是来自中港台、马来西亚的新移民,都不免将祖辈、父母和自己的生活历程投射其中,于是,每一个人对故事都倍感亲切。跟随着表演的节拍,观众体会着并不熟悉的眷村生活,又在不期然中,揭开了华人移民社会的共同密码,深深触动了自己的记忆深处。
这批被迫“移民”的眷村人,每年都期待这是最后一次在台湾的年夜饭,他们笃信政治文宣的“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直到蒋介石去世时,梦想破灭而绝望,发出“我们回不去了”的悲怆哭嚎,一批批的人客死异乡。最后,一些还活着的回去了,又怎么样?人是物非,徒伤悲。昔日的英雄背上“叛国”的枷锁,抓住的“匪谍”却是纯良的小民。
六十年,一个甲子,沉淀成舞台上一段段故事的绵密回放,家长里短的生活,平凡小人物的命运,却承载了历史最深处的悲情与感动、期盼与伤痛。在政治局势和意识形态环境都大不一样的当下,看着这一幕幕小人物的命运被如此蹂躏操弄,无力、无奈地提醒人们思考那些不应被遗忘的过往。
赖声川和王伟忠对台湾媒体表示,《宝岛一村》可以成为华人世界百年不断演出的大戏。对这一点我颇为认同,而且,这样的戏剧,也应该突破地理和政治限囿,像赖声川之前的剧作一样,能够在大陆巡回演出。
《宝岛一村》呈现的是眷村里的自我世界,这里是台湾乡愁最多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只能彼此拥抱取暖、相濡以沫。眷村以外的世界,怎么看待这批具备典型特征的外来人口、怎么逐渐改变对他们的印象,彼此互视有着怎么样的观察和冲突,剧目本身没有涉及。这批大规模的移民聚居群体,虽然口音不一、习惯各异,但是社会认同与生活的理想却如此一致,那就是“回去”,他们曾经是所谓的主流,到了高度本土化的今天,转而成了另类。其中的演变,难道不是经过诸多复杂而激烈的角力、抗争、放弃、转变?或许,这对台湾的观众来说,这些已经很熟悉了,陌生的只是眷村内部的故事。或许,是导演觉得这并非他应该交代的篇章,也难以交代。
最后一幕的拆除,是眷村走入历史的象征,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对眷村的后代来说,这是不是“融入”的必然?拆除外在的栅栏,去除心理的隔阂,恐怕才是眷村后人在目前社会生态下的选择。但这,又是眷村第一代人所希望看见的吗?戏剧本身,也没有答案。
对更广泛的华人移民社群来说,同样面对类似的挣扎和纠葛,在选择时虽然未必都有深刻的思考,只是简单甚至功利的考量,但总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场景、那么一句话,会在不经意之间,触动内心深处最脆弱而不为人知的神经。
(联合早报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