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出差前的那个晚上,接到父亲电话。电话中除了嘱咐我出差照顾好自己之外,就是告诉我姥姥脑子突然糊涂了,不认识人了。我当时正在外面吃饭,听到这个消息就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好像第一次有了一个很真切的认识,姥姥可能快要离开我们了,这个我已经习惯了有她陪伴在我生命中的老太太,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她是会离开我的。饭吃到一半我就坐不住了,执意要去看我的姥姥,我怕我第二天一走,也许就永远都看不到她了。
火急火燎地赶到姥姥家时,姥姥远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衰弱。她仍旧像以往一样,盘腿端坐在床上,看到我之后,依旧亲热地伸出手来,用浓重的兰州话叫着我的小名:“我的娃,你来啦,快坐下!”大姨表姐们看到姥姥这么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都吃惊地争相跟我讲述这一天从早到晚姥姥说的糊涂话和把她们所有人的辈分关系的张冠李戴。她们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发现姥姥特别安静,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好像她们说的是别人的事情。望着姥姥的可爱表情,我哈哈大笑。正笑着,却又看见姥姥低下了头,嘴巴一瘪一瘪的,等我再仔细捧着姥姥的脸看时,姥姥的眼睛里已经又满是眼泪了。看来姥姥真的糊涂了,我把姥姥搂在怀里,一边摩挲着她的胳膊,一边哄她:“奥,着急了呵,糊涂了着急了是吧,不哭不哭。糊涂了怕啥,咱过两天就好了,对吧?”姥姥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嘤嘤地哭,哭了一会儿,又拉着我的手怕我累着,一个劲说:“缓下,缓下,我的娃。”这就是我的姥姥,永远都怕给别人找麻烦,就是自己都糊涂了,但她的下意识还是不想让她的外孙女累着。
从姥姥那回来后,一想到从此以后,那个就在前不久出门之前还要换衣服、要照镜子,爱好儿要强,精明能干的老太太从此就糊涂下去了,再也不可能清醒明白的时候,我的眼底就会有热热的东西涌上来。这就是生命的过程,每个人的生命都要经历这一切,只不过就是早晚的分别。姥姥直到100岁的时候才刚刚有点糊涂,应该已经非常幸运了,相信这一点一定要强过我们很多人。真是不敢想,如果我们在七十岁或者八十岁就已经糊涂了的时候,自己会是怎样一种凄凉的景象。所以生命是什么?生命中的一切繁华苍凉到头来都是过眼烟云。也许只有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美好,到我们老了糊涂了的时候,才是唯一能让我们在那个痴呆世界里憨笑起来的精神内容。所以趁我们现在还可以用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嘴,还有我们的心灵,总之用我们身上一切可以感知的器官感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尽可能地感知其中的美好吧,那些美好的景色、美好的食物、美好的人、美好的味道、美好的情感。无论什么,只要是美好的,就让我们用一种贪婪的姿态感知它们吧,因为时间紧迫,生命真的太短暂了!而对那些疼痛、那些丑恶、那些伤害,我们尽可以愚钝一些、如果可以的话,尽可以当做视而不见,因为我们心灵的容量是有限的,你装了太多这样的东西,就很难再装下更多美好的东西。再说了,我相信人在痴呆之后,精神世界里应该只有那些美好的记忆的。否则为什么我们看到的痴人永远的表情都只是傻笑?
姥姥糊涂了。这么看也许是好事。这样她就可以忘了她这一辈子所经历的苦难。我观察了,她现在还知道东西好不好吃,还知道自己去厕所,这就够了。100岁了,还求什么呢?这么一想,我的心好像也慢慢地开始平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