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还是不听话?


听话还是不听话?

             沈东子

 

 

        (一) 

如果以对当权者的态度来划分,作家可以分为听话的与不听话的两种。中国当代作家多数是听话的,听话可以得到很多实惠,出版、出国、获奖、开作品讨论会乃至入党、提拔、当官、当大官等等,这么多的好处,只有傻瓜才不想要。可是既然听话了,写出的作品就得恭顺,哪怕想批评一下,也得顺着被批评者的虎须捋过去才好,于是作品在出版、出国、获奖、开作品讨论会乃至入党、提拔等好处的重重包围中失却了锐气。一部作品没有锐气,这正是当局愿意看见的,作家想想自己得到的好处那么多,大概也认为值得。当然这里有个前提,听话的同时还得有作品,没作品或者作品太烂,再听话也是白听话。

 

可文学史不这么看,翻开文学史就会发现,能够站得住脚的作家,往往是不听话的,有的是从来就不听话,比如鲁迅,整个一无政府主义者,世人多半只注意到鲁迅非议政府的一面,忘了鲁迅的本质其实是无政府。这种人很少很少,少到凤毛麟角。有的原来听话,后来失望了,变得不听话了,像屈原、李白都是,这种人比较多。还有的只是凭感觉写作,写点风花雪月什么的,比方鸳鸯蝴蝶派,也不懂得听什么话,结果一不小心也变成了不听话的。最冤的是周扬,胡风,觉得自己蛮听话的,可不知为什么被当局认为不听话,结果坐了牢。这里说的还只是中国文学史,要扩展到世界,更不象话了,外国作家基本上是不听话的,不但不听话,还要写文章骂当局,如果哪个作家走开一点,去写写大自然里的昆虫花卉,那已经很给当局面子了。

 

西方作家不但不听当局的话,还要努力让当局听他的话,只有听他的话,他才考虑跟当局合作,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比如说法国人马尔罗吧,在跟戴高乐长谈后,接受了后者对他的文化部长提名。马尔罗在提到文化与教育的区别时说:“……使人们知道拉辛,那是大学教育的事,使人们喜爱拉辛的戏剧,是戏剧家的事。我们的工作,是要人们热爱人类的天才,尤其是法国的天才。介绍这些天才的事,应该由大学去做。”马尔罗对法国文化的最大贡献,在于把文化部提升成了强势机构,每年的经费预算高过其他部门,从而把法国文化变成了法国当代政治的重要部分,成为当今世界最强大的文化因素之一。

 

在我们的宝岛台湾,也有当局听作家的话,请作家出来做官的例子,那就是龙应台。马英九当年做上台北市长,专程去德国法兰克福龙女士的家,请她做台北市文化局长。龙上任后按自己的理念经营台北艺术节,改造红楼、台北之家,修建林语堂、钱穆纪念堂,还真做了不少事,当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她用亲身实践告诉世人,哪怕在汉语文化圈内,政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文化有时也可以改造政治。

 

                                          (二) 

如今所谓听当局的话,说得准确一点是听宣传部的话。我有时候想,宣传部是个什么职能的部门呢?是谁赋予它那么大的权力,对人类的精神活动进行审查,允许读什么书,不允许读什么书?把宣传做为官方的职能,最早出现于17世纪的意大利,那时意大利出现了一个叫伽利略的人,说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才是,是地球围绕太阳转,而不是所有星球围绕地球转,这个观点极大地伤害了教皇的自尊心,于是教廷组织了一个信仰宣传委员会,到处宣传说伽利略的学说是邪恶的,叫大家不要相信。这是人类的第一个宣传委员会,相当于后来的宣传部。这个委员会的宣传还挺管用,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相信伽利略是个魔鬼,直到300多年后教廷才给他平反。这是教廷宣传部干的好事。

 

人类历史上设立宣传部的国家是很少的,最有名的宣传部当数纳粹德国的宣传部,最有名的宣传部长自然是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戈培尔,他的名言是谎言说一千遍就会成为事实,这样的句子确实够强悍的,只可惜他没来得及说一千遍就死了,所以关于纳粹的谎言还是谎言,没能成为事实,谎言没能把奥斯威辛覆盖成花园。墨索里尼的宣传部长齐亚诺也有点名气,齐是墨的女婿,后被墨枪决,死后留下一部日记。先于纳粹设立宣传部的是前苏联,最著名的部长叫日丹诺夫,日丹诺夫掌管意识形态,本来意识形态是抽象的,不好管,可也正因为是抽象的,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于是他什么都管,从真理报上的社论,到街头巷尾的标语,都归他审查过目,够累的。日丹诺夫后来酗酒,喝酒喝死了。

 

话说回来,苏共中央宣传部的设立,给东欧各国竖立了典范,于是纷纷效仿,也在党的机构内设立这样一个部门,因为主管的是抽象的意识形态,没法设在政府里,只能设在党里,向党中央负责。也因为这些国家对人的思想动向格外关注,所以宣传部的权力是非常大的,担任宣传部长的官员,往往可以进入核心领导圈,比政府的部长们地位高多了,一百个文化部长也不抵一个宣传部长。苏共中央宣传部审查大量苏联作家的作品,认定叶塞宁、阿赫玛托娃是反动的,帕斯捷尔纳克有问题,索尔仁尼琴不用说,是敌人。高尔基也很讨厌,老为这个作家那个作家求情,作品也流露出对革命的怀疑,但有列宁护着,没动他,没动并不等于认可。正是由于苏共宣传部给中央递交的报告,导致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一批作家被迫流亡海外。

 

宣传(propaganda)实际上是个贬义词,相当于宣扬,鼓噪,夸张,吹捧,想捧什么时,就把一说成十,想贬什么就把十说成一。这玩意实际上也不是现代人的发明,古人虽然不用宣传这种说法,但做的事是一样的,尤其是专制皇权,不希望老百姓懂得太多,要实行愚民政策,必然要从控制人的思想着手,先要千方百计灌输皇帝的想法,把人培养成老老实实的顺民,这样好管理,有人产生别种想法,就进行批判,那叫导向,导向过了还不服从,等于触犯了天条,得恐吓才行了,如果恐吓后依旧我行我素,只好把肉体灭了,免得那与皇帝不同的思想,像传染病一样传染给其他人,毒害其他人。那是旧时代的做法,那种做法一直延续到毛死后两年才打住,所以说1978年在中国历史上是很重要的年份。

 

                                                                         (三) 

我国的宣传部也是学前苏联设立的,宣传语、宣传画、宣传队、宣传册、宣传栏,凡有人的地方,都会有文字或图画让你看见,这是早年的做法,据说这样可以影响人的思想。如今人类文明进入21世纪,我想面对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宣传部也要顺应历史发展,做一定的调整才好,不如改名为意识形态部更合适,也更准确,因为这个部门掌管的其实就是意识形态。人的意识就像流水,其形态是最难把握的,要想管理更难,既然一定要管,那就名正言顺地管,设一个意识形态部,把各种禁忌公布出来,比如反党的尺度是什么,反社会主义的尺度是什么,淫秽的尺度是什么,宗教的尺度怎样把握等等,有了明确的尺度,什么都好做些,做官好做些,做老百姓也好做些,免得一不小心越过了雷池。

 

关心人想什么,本来也没错,谁都想知道别人想什么,可是知道后要进行干涉,甚至要求人家改变想法,不改变就抓起来坐牢,甚至拿去杀了,这就不对了,是背叛民族的滔天大罪。人因行为被抓起来,是可以理解的,任何政权都不会容忍对其权威的挑战,但如果因为思想也被抓,那就十分危险了,因为思想是一个民族的活力所在,是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竞争并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最大动力,抓捕自己民族的思想活跃分子,等于自绝于这个世界,让对手不战而胜,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我想一个作家,要想从迷恋出版、出国、获奖、开作品讨论会乃至入党、提拔的小作家,成为无所畏惧的大作家,需要在精神上来一个转身,最好是一个华丽的转身,转到民族或者人类的良心上。其实所谓听话,也不是不可以,这世上除了当局的话,还有别的话,比如良心的话,听话如果听的是良心的话,这样的作家才能成为大作家。我心目中的大作家是索尔仁尼琴。索氏一生,坐牢加流亡海外达三十余年,可以说无论肉体苦难还是精神苦难,都要超过常人的承受,他继承了俄罗斯民族坚韧的传统,是托尔斯泰、托思妥也夫斯基、果戈理的传人,在他人生的晚年,连时任总统的普京也要亲往其家中,向这位不屈的大胡子大作家致敬,告诉他俄罗斯如今的许多国策,都是遵循他的理念制定的。这位大胡子已经成为20世纪俄罗斯人的良心,向良心致敬,只会给总统加分。俄罗斯的政治家已经很聪明了,凡是加分的事,他们都愿意去做。

 

从这层意义上说,不听话的作家是勇敢的,他们不听话,觉得自己比当局高明,要当局最终听他们的话。当局也是由人组成的,作家比当局更有想法,想法更高明,不但完全可能,而且会经常发生。前面说了,如果听话是听当局的话,那么不听话的作家是勇敢的,可是如果听话听的是良心的话,那么整个话语又要掉过来说了,听话的作家才是最勇敢的,因为他听从的是良知的召唤。善良的人可能会说,假如当局的话跟良心的话吻合呢,那二者岂不是达到了高度和谐?遇上这种盛世的作家,应该算有福了吧?确实有福了,只是这只能是假想,因为作家是当局的天然批评者,当局能把这世界整合得天衣无缝,还要作家干吗?作家该死光光才好。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