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见到迪伦那一天


(给《上海壹周》的稿子)


没有暖场节目,没有开场影片,没有故作姿态的拖延,票面印的开场时间一到,幕后响起那句不变的介绍词:「先生女士,敬请欢迎哥伦比亚唱片公司艺人,Bob Dylan!」乐声大作,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便见到了他。

这是1997年2月16日傍晚五点,日本名古屋会议中心世纪厅。Dylan五十六岁,一头古铜铁灰乱蓬蓬的捲发,一身灰扑扑的西装,像是Beatles刚出道穿的款式,只是臃肿了些。强光在松弛的脸颊刻出深深的法令纹,使他看上去确乎是一位老人了。然而那陡峭的鹰钩鼻子还是旧日的模样,双目澄蓝如炬,彷彿还能窥见《Highway 61 Revisited》封面那二十四岁青年眼中灼灼的火光。偶尔他扬起嘴角,似笑非笑,那张著名的脸依稀闪现──六十年代一帧帧黑白照片一段段漫漶影片被无数年轻人追捧质问景仰唾骂而至如亲如故的脸。那张曾经和切格瓦拉和毛主席像一齐化为符号的脸。

Dylan揹著一柄Fender Strat电吉他,然而我们都明白这不是1965年纽约新港民谣节。九十年代,横扫乐坛是悍猛的Grunge,是不可一世的Brit Pop,连Dylan那辈的老将,也有大出锋头的Eric Clapton和Elton John,唱片在那几年卖了上千万张。Bob Dylan这个名字,诚然老早供在忠烈祠最高处,却少有人愿意抬头认真瞧一眼──在多数摇滚迷心中,Dylan是一块巨大的牌位,蒙著厚厚的灰尘。

Dylan的开场曲是Crash On the Levee (Down in the Flood),1971年,和我同龄。我目不转睛盯著台上那嗓音嗄哑的老歌手,想狠狠记住当下的一切,却不知怎地走神了,只记得他微驼著背的姿态,彷彿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是的,彷彿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这便是我第一眼看到年近六旬的Dylan,挥之不去的印象。

对这位头顶堆满了传奇光环的歌手,三千人的场子简直寒碜,未免委屈了他──至少当时我是这样想的。那阵子Dylan演出的场地,几乎都是两三千人的小厅小馆。他最近的录音室作品,是1992和1993的两张老民谣翻唱辑,好则好矣,没有新曲,不免让人嗒然若失。至于最近的原创作品,得追溯到1990年的《Under The Red Sky》──就连最忠诚的粉丝,也难以昧著良心说那是一张多么杰出的唱片。

在死忠乐迷眼里,Dylan的能量,似乎转移到了演唱的舞台。1988年开始,他巡回世界卖唱,从学校礼堂到国家级体育馆,从赌城到梵蒂冈,Dylan每年起码唱一百场,从不间断。当时Dylan已经连续巡回九年(后来一路唱到现在,2010已是第二十二年了),这该是摇滚史上持续最久的巡演吧,人称The Never Ending Tour,「唱不完的巡回」。Dylan对这个称呼并不领情,他说:世间没有什么是Never Ending的。

「唱不完的巡回」引人入胜之处,在它的「无可预期」:每天的歌单都不一样,即使有熟悉的曲目,也都彻底重新编排,不到Dylan开口唱第一句,你多半压根儿猜不出是哪首歌(有时候咬字实在含糊,开口唱了也未必辨认得出)。简单讲,你既不知道今天会听到哪些歌,也不知道它们会被改成什么样子,更不知道今晚的Dylan会在什么状态,每一场演出都是歌迷的赌博。押对了宝的,将听到令人痛哭流涕星火四溅的颠峰演出,值得说与子孙听。运气不好的,或将遇到半生不熟陌生偏僻的歌,而每一句传诵多年的伟大诗行,都被Dylan含含糊糊喃喃带过,彷彿一口浓痰卡在他的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Dylan极少接受访问,有幸面觐的记者经常问起的题目,便是「为什么要在舞台上把自己的名曲改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Dylan有两种答案:首先,跟他一块儿录过唱片的乐手多矣,若要精确重现唱片里的声音,得把当年录音的乐手通通请回来:「那样一来,舞台肯定挤不下的」。另一种回答更有意思,Dylan说:他的同辈,许多人都做出了「完美的唱片」,所以他们必须在舞台上「重现」那完美。但,「我的唱片从来都不是完美的,重现那些东西毫无意义」。

既然「重现」毫无意义,夜复一夜的演出,就只能是另一种形式的「创作」,一如爵士乐手让耳熟能详的「标准曲」演化出繁花似锦的即兴版本。这创造的成果只存在于当夜的舞台,除非你口袋藏著录音机。而即使你用最好的器材偷偷录下这一夜,一张「靴腿」又如何能取代身处现场的经验?于是许多乐迷排除万难攒钱去「跟」Dylan的演唱会,一口气听上七场、十场,就是不想错过那夜夜变幻的「创作当下」。

1997年二月的Bob Dylan日本巡演十一场,我看了四场。并不是每一场都客满,演唱状况也未必都「押对宝」,然而我心满意足,别无所求。我知道,即使他以后不再发表新歌,只在舞台上持续这永不休止的实验,我们仍有机会目睹这壮盛的创作成果。

我们当时都不知道,Bob Dylan赴日巡演之前,刚刚在迈阿密录完全新创作的《Time Out of Mind》专辑。这年春天,Dylan心脏遭细菌感染,大病一场,他说:「我都以为要去见猫王(Elvis)了。」然而这场病,似乎把他前此的霉运与萧条一扫而空──九月新专辑发行,拿下葛莱美奖年度专辑,Dylan踏上了摇滚史或许最不可思议的「重攀颠峰」之路:2001年,他以Things Have Changed拿下奥斯卡电影歌曲奖(后来Dylan带著小金人奖座巡演,总把它摆在舞台音箱上),千禧年后的三张创作专辑《Love and Theft》(2001)、《Modern Times》(2006)、《Together Through Life》(2009)不但大获好评,后两张更攻下了全美专辑榜首。他的自传《像一颗滚石(Chronicles: Volume 1)》(2004)不仅上了《纽约时报》年度榜,还提名美国国家图书奖。2008年他获颁普利策奖。Martin Scorsese的纪录片《No Direction Home》(2005)和Todd Haynes形式特异的传记片《I'm Not There》(2007)则让千万观众重新体会了Dylan对一国文化与几代人集体记忆造成的巨大影响。

不过短短几年,他俨然成了最热门的「人间国宝」。Dylan面对这种种风光,淡然一如他面对九十年代初的萧条低调。近年,Dylan蓄起八字胡,戴上牛仔帽,脸上皱纹愈来愈深,身形倒是愈来愈苗条。他依旧一年巡回一百多场,依旧极少接受访问,倒是客串了三年的广播DJ,言语诙谐而极富磁性,并再次让我们对他广袤幽深的音乐品味咋舌不已。

1999年,我又去纽约看了几场Dylan演唱会,多是在万人级的大场馆,排场之阔,与两年前的日本巡演不可同日而语。两相比较,尤其庆幸当年看了他「重回高峰」前夕的演出,乃知道Dylan始终未曾动摇──无论面对的是一个伤心的情人,抑或二十万眼睛发光的朝圣者。他一直都是那个闯荡江湖的走唱歌手,装著一脑袋的掌故,一口袋的歌。给他一个吻或一角银,他便把故事唱给你听。那压在他肩上的一整世界的重量,其实早已不是负担,只是我们未必看得出来。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