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10年起为《上海壹周》写专栏,这是第一篇,此为原始完整版,登出略有删改。
那年,Roger Waters在香港办演唱会,现场搬演全本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几位不忘革命情感的朋友和长辈纷纷买了票请假去朝圣——既然Pink
Floyd散伙已久,去看看老团长,便是最接近「美梦成真」的机会了。
我多少有些向往,然而终究没有去。尽管生平买的第一张唱片就是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却总觉得对Pink Floyd始终听得不够深,至少,比起学长W,二十多年了,我应该还是赶不上他的。
八○年代末的夏天,刚考上大学,我们生平第一次拥有简直挥霍不完的时间。暑假百无聊赖,便和三两哥们儿约好,一块参加了由几所大学「异议性社团」在某山庄联合举办的四天三夜「营队」。那年头「营队」模式大同小异,不外在山巅水湄找个场地住几天,白天上课听讲,晚上安排各种实习活动,大伙分组作业,以最后一晚的成果展示评比作结。自由活动时段很多,所以也经常发生种种男女暧昧的传说。
那时节,这类营队都有一个响当当的好名字:「人文实习营」,「社会实践营」什么的,当年那个营队肯定也有一个体面的名称,如今早已不复记忆。我们一知半解地听著曾被记过退学的学运前辈讲述校园民主与学生自治,听「自由派教授」分析国民党的政经共犯结构,还有坐过牢的社运先驱介绍台湾左翼革命史。盛暑午后,课上得多了,不免昏昏欲睡,便「翘课」找哥们儿瞎聊,想想未来可以做的轰轰烈烈的种种。然而哥们儿偶尔对我的怠惰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我便索然了。只好钻回空荡荡的寝室,掏出卡带和随身听,挂上耳机,几分赌气地看起小说,因为这样的不合群而感到孤傲,同时夹带丝丝的心虚。
那个营队的实习活动是「模拟选举」。大家分组推出几位「国代候选人」,拟政见,印传单,贴海报,办演讲。最好玩的是,学长姐为了让我们体验一下彼时黑暗堕落的选举文化,刻意指点我们「实习」当年选举的「垃圾步」:我们趁四下无人在厕所和宿舍门上贴匿名黑函,在合编的选情特刊捏造对手的丑闻,还尝试用糖果饼干之类小玩意贿选,大家玩得开心极了。最后,我们这组耍尽贱招的执政党候选人大胜——负责开票的「中选会」正是由学长W负责,他公然做票,把敌手的一大半得票都变成了废票。真相大白,全场譁笑不已,作势要把「中选会」捣毁,制造迷你版的「中坜事件」。我们笑得流出了眼泪,那真是一场很不一样的家家酒。
至于晚上的自由活动时间,大家最喜欢的节目叫做「夜游」:一伙人拿著手电筒,沿著山路漫无目标地走,队伍愈拖愈长,男男女女便有了捉对谈心的机会。游罢归来,总会有人各自找到更僻静的地方看星星,聊更多心事。彼时男女分际多少还是比较严的,趁黑若能拉拉手,便足以让那孩子怀念一整个夏天了。
然而我并没有那样的好运,只能和同样落单的哥们儿坐在路灯下边瞎聊边干掉四瓶台啤两包白长寿。因为这样不知节制,第二天头疼欲裂,嗓子也哑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营队有一部手提录音机,是记录讲课内容的。到了晚上,就搬到大伙乘凉闲聊的后院门阶上播音乐。我从背包掏出六七捲卡带,志愿当起DJ,一张张专辑放下去——那年头我的包包永远塞著随身听和一叠摇滚卡带。
「夜游」归来的女孩们梳洗妥当,换穿轻便衣衫披著半溼的头发出来继续聊天。男孩们吸著烟,黑里点点火星明灭。月亮愈升愈高,大家话渐渐少了,只是都舍不得睡。我换上新的卡带,按下Play,Roger
Waters的木吉他刷得很凄凉:
假如你不在乎我
我也不在乎你
我们便将分别走上曲折的路
忍受厌烦与痛苦
偶尔抬头,张望落雨的天空
想想该怪罪哪个坏蛋
且提防那些漫天翱翔的猪......
「你在放Pink啊。」学长W踱了过来:「你不错嘛,听这个。」他称呼Pink
Floyd为Pink,彷彿这个乐团是他隔壁邻居,或者童年死党。
W是我敬畏的学长。早在高中校刊社,便拜读过他少年老成的文章。W足足高我四届,我念高中的时候,他已经在大学搞学运编地下刊物了。我们几个小毛头努力啃著那些刊物,后来才知道那里面经常一人分饰多角,用好几个笔名写文章。往往从一版的社论到四版的长诗,都是学长W的手笔。
校刊社每年冬天都会办一场「火锅会」,邀请老学长回来聚餐。火锅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学长W。他个子不高,但因为极瘦,身形仍显得颀长。披著墨黑的长大衣,单肩坠著一只极大的书包,刻意不剪的头发被寒风吹乱,盖过半张脸。一双眼睛警醒而又不著痕迹地打量著,却也没有忘记微笑。他和其他学长互搥肩头招呼,打烟敬酒,一言一行,无不充满江湖沧桑气味。在我眼里,简直就像每天仰望的铜像忽然活动了起来。正呆望著,学长W忽然转向我:「学弟,你也听摇滚喔。我看了你写的Beatles文章,不错不错。他们的歌你最喜欢哪一首?」
这是考试么?我很紧张,又掩不住得意。寻思片刻,结结巴巴地回道:「还是,还是A Day In The
Life吧?我听到的是那种,那种巨大的,虚无的感觉。」
哎,那是我所能想到最复杂,最前卫,最「有深度」的歌了。
学长W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眉毛扬起,似笑非笑地说:「我有时候会想,我们明明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搞得一副很灰色,很虚无的样子,老是怕自己深度不够?」
我赧然语塞,学长W拍拍我的肩膀:「打起精神来吧!别再虚无了啦!」众学长譁笑开来,我一定脸红了,整颗脑袋烧烫烫的。
后来再遇到学长W,就是在那个营队了。
Pink
Floyd悲壮地唱著(他们总是悲壮到不行),W学长在我旁边蹲了下来,不发一语。良久,他吐一口烟,说:「干。我失恋那时候把所有Pink的专辑拿出来,听了他妈不知道几百遍。听到每张都会背了。」
学长W和学姐的革命情侣故事,几度分合,还牵涉第三者和堕胎的情节,轰传一时,我也多少听说过一些。我尝试做出一个「我完全懂」的成熟微笑,学长W却已经闭上眼睛,像是要让每个乐句都咬进心口,沉默地听著。
有人大叫,还没洗澡的快,要关热水了,我赶紧告退。洗罢回到后院,聊天的都散了,只有学长W还坐在台阶上,叼著烟,望著迷蒙的远方。月光洒落,一切都敷著白银的颜色。他的Pink还在唱,关于文明的异化,人际的疏离,阶级的矛盾,虚假的爱情。他们恢宏雄浑悲壮莫名的歌,可以一直唱到世界末日。
望著学长W的背影,彷彿明白,就算我拿Pink Floyd的所有专辑再听一万遍,也不可能像他听到的一样多。
后来我不再遇到学长W。几年后偶尔在报上看到他的名字,一开始是以国会助理身份写投书,后来出现在地方政治争议的新闻里,牵扯到围标和桩脚之类问题,据说学长W替「老板」挡下了不少麻烦事。又过了一阵子,有人说他离开政治圈去大陆做生意,也有人说他要出来选县议员。我们二十多年没见,现在就算街头偶遇,彼此怕也认不出来了罢。
不知道学长W,是不是也去香港看了Roger Waters呢?
注:
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英国摇滚乐团Pink Floyd的著名专辑,1973年出版。
异议性社团:当年带有反体制色彩的校园社团,主要任务除了组织学运,就是办读书会和编报。
国大代表:即「国民大会代表」,2005年「国大」废除,「国代」也就没有了。
垃圾步:闽南语,同「贱招」,即「低劣手段」之意。「奥步」亦同。
中坜事件:1977年11月,国民党在桃园县长选举投票过程中「做票」舞弊,引起万余中坜市民包围并捣毁警察局,放火焚烧警车。
台啤:台湾啤酒。
白长寿:「长寿」为台湾香烟品牌,白盒口味较温和。
A Day In The Life:Beatles专辑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1967)结束曲。
歌词引文出自Pigs On The Wing,收录在Pink Floyd专辑Animals (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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