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相信鬼神存在吗


  关于孔子眼中的“鬼神”,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好像已经成了定论,即孔子对“鬼神”是存而不论的。也就是说,相信鬼神存在,但从不谈论,采取的是“敬而远之”(“敬鬼神而远之”)的策略和态度:“子不语怪、力、怪、神。”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从这些论述中,很多人简单地得出结论:孔子把目光转向了人间,认为人的责任和义务就是做好地下的“人事”,而不应该去谈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如果不尽“人事”,单纯地去祈祷,上天的鬼神也不会赐福的。正所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尽人事而知天命”。

  可是,在这种对鬼神“敬而远之”的策略和态度背后,我们似乎还发现了一种近乎矛盾的观点,即孔子特别重视祭祀。既然对鬼神存而不论,那又何必去祭祀?既然对鬼神的祈祷是没有用的,那孔子为什么又孜孜以求地以复“周礼”(祭祀之礼)为己任?

  这种看似矛盾的地方在《论语》中随处可见。孔子一方面说“敬鬼神而远之”,一方面又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一方面是“不语乱、力、怪、神”,一方面却又是“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中庸》)以至于我们疑惑:孔子到底相信鬼神,还是不相信鬼神?他是仅仅承认鬼神存在就止步不前了,还是真的相信鬼神的保佑和赐福?

  这种非黑即白的思路,仍然没有进入孔子所言的“时中”境界。对孔子来说,鬼神之事真的不重要吗?绝对不是。恰恰相反,鬼神对孔子来说太重要了,以至于根本无法“置身于外”地去谈论,而应该在虔诚地投向鬼神的过程中“身临其境”地去领悟,去体验。鬼代表的是逝去的祖先,神代表的是上天的玄妙。二者能不重要吗?

  可是,人却不能在自己的切身体验之外去谈论鬼神。就像一个人平时不信仰佛,而到碰到灾祸之事再跑去求佛,这样的人能领会佛法无边吗?肯定不能。如果一个基督徒,仅仅是为了能够进天堂才去信仰上帝,这样的基督徒能够领会上帝的善吗?当然也不能。

  孔子说,鬼神的意义就在你虔诚地祭祀鬼神的过程中,而不在别处。所以,孔子一向反对脱离开祭祀这一“机缘”去谈论鬼神。正如一个从来不会游泳的人站在岸边对游泳这件事乱加揣摩一样,孔子也从来不外在地去谈论“乱、力、怪、神”。“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其实,孔子何尝不关心“鬼神”和“死”,他仅仅是不能容忍对鬼神抱有“事奉”的态度。[1]正如朱熹对这句话的注解:“非诚敬足以事人,则必不能事鬼,幽明始终,初无二理。”(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这个注解可谓一语中的。意思是说:人间的事情,你如果不诚不敬,可能还能蒙混过关。可是,对待鬼神,如果你不以虔诚地态度曲投向他,就什么也没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朱熹引二程说:“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远,可谓知矣。”(《论语集注·雍也》)

  死亡也是如此,如果不能“先行到死中去”,又怎么能够领会死亡对我们的意义?大家都知道人总有一天会死的,也都知道人每活一天就向死亡迈进了一天。可是,当我们无关痛痒地谈论死亡或者说“人总是会死的”的话时,其实早已经把死亡排除在切身的体验之外了。

  所以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生和死惟有打成一片,才能有真切的生和悲壮的死。否则,一切都是外在于我们。就像今天比较流行的一句话:“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

  这句话就是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完全割裂开,使之彼此外在化了。岂不知,“曾经拥有”正是建立“天长地久”的爱情信念之上的。现在的“意义”正是来自于对未来的“期待”。如果没有了对未来的期待,哪里会有现在的“拥有”呢?如果一旦知道了前途的暗淡,今天的浓度也势必立即大打折扣。

  以投身于其中的方式去领会“当下”的意义,是孔子的一贯思路。正如“仁”,你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理解和领会“仁”是“时中”的,而不是按照某个原则去做就能“成仁”。祭祀鬼神也是一样,你如果不亲身去体验,不亲自去祭祀,根本体验不到与鬼神的“神交”。就像今天,逢年过节,一些年轻人倒是也跟在家长后面去祭祖,但是嬉皮笑脸,一点也不庄重。

  在孔子看来,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不去祭祀。“吾不与祭,不如不祭。”(《论语·八佾》)如果心不能虔诚地投入到祭祀中去,就没有必要去。这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如神在”区别于“神在”。对于“神”,如果说西方“神在”,那么中国则“如神在”。朱熹注曰:“诚为实,礼为虚。”(《论语集注·八佾》)这就是说,“如神在”是因为“祭神”或“心诚”。也就是说,由于“祭神”或“心诚”的理由才“如神在”。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誄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论语·述而》)孔子之所以问子路有没有向鬼神祈祷这么一件事,是因为他对出于某种目的(祈祷病体康复)去祭拜的行为不赞成。但是他同时感动于子路的“诚”,认为子路真正做到了“祭神如神在”。所以他最后说了一句:“丘之祷久矣。”

  所以说,孔子否定的是现成意义上的、作为祭祀对象和祈求对象的鬼神,而在躬身祭礼而揭示出的是极其真诚和完全投入的:“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中庸》)

  人和鬼神之间必有距离,“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因而将其作为一个人格化的神去崇拜,去祈福是不合适的,唯有采取“祭神如神在”的态度,使得“人之诚”与“神之明”相遇并交融,“神之盛德”才会在当场显示出来,“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从而“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

  鬼神既然是在祭祀之礼的践行中呈现的,那么,孔子眼中的祭祀之礼,就不是一套对现成的体制、仪式、人伦关系的记载和规定,更不是后人所说的什么繁文缛节。它本身也是一种“几微”,即天与人相交、相合的契机和机缘。“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礼记·礼运》)而“德”也不是什么固定的品质和修养,更不是要靠死守道德规范、祖宗遗训就可以得到的,而是在礼乐教化的过程中随机而构成的德性智慧。[2]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也并不是让人去死板地中规中矩,而是在于表明:你不通过“礼”这样一个机缘,就无法进入一种“至诚”状态。而没有了这种状态,你的“视、听、言、动”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又能如何去理解鬼神、生死、有无、天命的意义呢?“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一方面在认知上加以排斥,一方面又去拜祭,仅仅是献媚而已,更别说那些出自祈求福禄,安康,避灾祸等功利性目的而去祭祀鬼神的行为了。

节选自拙著《读国学用国学——到中华文化的源头寻找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