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陈绪国
我的舅舅尊名程贤腾,村上的人说这是家谱名,而身份证名程贤团,别名月平。因罹患胃癌不治,不幸于已丑年九月庚子日寅时即
舅舅实为堂舅舅,年幼时堂外公、堂外婆已经去世,他成为孤儿。我的外公、外婆在更早时候去世,妈妈、姨妈自幼成为孤女,与太外婆相依为命。舅舅与妈妈、姨妈小时候相依为命,两家人形同亲姐弟。妈妈、姨妈出嫁以后,舅舅跟随唯一在世的叔外公、叔外婆过日子。叔外婆过世后,叔外公又讨了一个陆姓的女佣续了弦。后个叔外婆不疼爱舅舅,经常非打即骂,舅舅总是吃不饱穿不暖,经常躲避到我家不归家。
解放以后,叔外公、叔外婆家因继承财产较多,被划分为富农,榨油坊和多余的田地、房子分给了村上的贫农、下中农阶级。舅舅实际上是个富农子弟。但是,村里人一直将他作为贫农阶级对待。舅舅人缘很好,人长得帅气,一副笑脸,成天乐哈哈的样子。在他身上,从来没有忧伤的痕迹似的。
文化大革命那年,舅舅到王思川一江姓家当了上门女婿。因为学得一手手工榨油的好手艺,是当时少见的农村技师。他主持大队建设一间榨油厂,他实际上成了总工程师。这样一来,他成了全大队上千号社员的偶像,每年的收入也比一般社员高出一大截。舅妈长得也很标致,并且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三颗金牙一对酒窝,衬托得很妩媚。
舅舅当上门女婿那会儿,舅妈家也是母女俩。时光荏冉,一晃十多年过去,舅舅已经成为4女一儿的家司令了。可是,要盖房子,生产队里没批宅基地。因为他只身一人来到王思川村,程姓成为唯一的杂姓,被当地人排斥。村上有的地痞分子,见舅妈长得美若天仙,时不时地想骚扰她。舅舅一气之下,携全家打道回府,回到从前生活过的罗家桥村定居。不久在公路边的老屋基上盖了一栋二层300多平方的红砖房屋。
2007年政府拓宽公路,舅舅家被迫拆迁,并且乡政府征了耕地,政府补偿了舅舅家7万块钱,与村上三十余家众拆迁户搬迁到北面坟山上去建了集中营,每家两层新楼,十分抢眼。村上的土地多半已经出卖光了。舅舅与村民们成为“三无人员”:种田无地,做工无份、社保无望。住房漂亮了,十万的债务却成为一座大山压上来了。
说来也巧,过去舅舅做什么都得心应手,手工榨油、泥瓦匠、捕鱼摸虾、做预制板生意,几乎样样精通。这会儿,人老了,重体力活干不动了,运气也没有那么好了。开始时养鸭子,养了200多只,为了节约本钱,光给鸭子喂食生玉米,结果就搞亏本了。我曾经打电话告诉过他,要喂养鸭饲料,生玉米喂鸭子,消化肯定不好,影响长膘和生蛋。他说,消化得了,鸭子连田螺都能消化呢。他是文盲,没文化,几个老表有点文化却不相信科学。有一天,舅舅赶着鸭子过铁路,火车一来,结果有几十只鸭子被火车撞死,铁路部门非但不赔钱,反而责怪舅舅的不是,自己也自认倒霉。那一年,他开始养鸡,他满以为自己养过几十年的家鸡,太有经验了,肯定会成功。他从我家借了几千块钱,手一挽,就大干起来了。一下子买来300只小鸡,养着养着,许多未到出笼的小鸡犯病殃了。这一次又黄了。舅舅自幼喜欢来点刺激,往年打牌赢的概率较高,后来的几年,凡是打牌,十打九输,一晚上输几百是小事。
舅舅的老实本份,是远近闻名了的。06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养的一头犍牛,因缰绳未拴紧,牛跑到附近村庄的庄稼地里吃了人家的庄稼。那家人家很恼火,扣压了黄牛不放。争吵中,那家人的家长将舅舅打得头破血流,头胪被钝击破裂并脑震荡,救护车接到四医院缝了十几针。派出所将肇事者抓住了,坚持要处理肇事者。人证物证俱在,肇事者也同样愿意商量赔偿损失。可是,舅舅执意不要对方赔偿损失。我老表太生和表妹冬娥、细娥、三娥、四娥一起鼓励舅舅拿起法律武器来维权。老表当时是在上海打工,专程回去处理这件事情,他打电话给我,我说,不要怕,最好找个律师来解决。过了几天,我打电话问舅舅事情处理得怎么样?舅舅说赔偿了。我说赔偿多少?他说要得了,你莫管。
及至舅舅去世后我回家乡奔丧守灵那天,老表和大表妹才道出了实情:他们说舅舅太老实,没有让肇事者赔偿任何损失。在处理这件事情时,全家人几乎都赞同肇事者赔偿医疗费、后续医疗费、伤残鉴定费、误工费等身体损害的赔偿。而舅舅将医疗费、医药费、抢救费等发票藏起来,不让儿女们“找别人的麻烦”。舅舅认为,肇事者有4个儿子,而我只有1个儿子,只怕以后他们报复行凶,打起人命来太生(老表)完蛋了。舅舅说,我完全好了,完全没事的,叫别人赔钱,又是个连环亲戚,这怎么能行呢?
舅舅挨打以后,胃病又犯了。平时,喜欢吃最辣的尖椒加点小酒,每顿吃一盘子尖辣椒加咸菜,不时地喝几盅白酒。脑震荡以后,消化吸收功能一直紊乱着,只能吃点稀糊状面条,喝点清稀饭。因为债务缠身而拮据,又没有医疗保险,只好忍痛捱着,一天天、一年年地捱着。及至胃大出血,到医院一查是肿瘤,胃被切除3/4。
去世前三天,舅舅到河沟里去钓龙虾,忍受着腹腔钻心的疼痛,在齐腰深的浑水里一浸泡就是五六个小时。钓龙虾几乎成为他的职业,春夏秋冬雷打不动。因为工业废水环境污染,河里的鱼已经基本绝迹,只有岔沟里有龙虾可捉。他想,好歹兑换几个钱弥补家用。
舅舅对我家的至亲至爱是有名的,尽管不是亲舅舅,却比任何亲戚还要亲。72年前,我全家人除父亲外均住在乡下,村庄与舅舅的村庄毗邻。舅舅每次捕得鱼摸得虾子,自己总舍不得吃,全部送到我家里来。尤其是冬天,藕塘里结了厚厚的冰,他头顶雪花凿开半尺厚冰层,下塘捉鱼挖藕,自己也舍不得吃舍不得卖,拿好几十斤到我家来作为过年的礼物。后来,我家里人随军到武汉市,他搭乘火车千里迢迢送鱼、送藕到武汉。直到89年底爸爸、妈妈调到广州来,才算告一段落。
妈妈出嫁那年,太外婆给妈咪一对金耳环、一个金手镯、一个金戒指作嫁妆。叔后外婆贪心,将这些金器截留下来了。当然,她始终不承认有这档事。舅舅听说有这等事情,就又从叔后外婆那里偷出还给我妈妈了。抗美援朝大捐款那年,舅舅与我妈妈合计,全部捐献给了国家。叔后外婆特别痛恨舅舅,但拿我妈妈没办法。
舅舅没文化,却特别喜欢唱红歌,《社会主义好》、《北京的金山上》、《公社是棵向阳花》等红歌唱得非常带劲。他喜欢在房间里面到处张贴毛主席的画像,在中堂上张贴的巨幅毛主席站立画像硕大无朋。他说,毛主席是个神,是个天门神,能够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中堂上有个香案,每逢四时八节,他都要在香案上为这座神点上几柱香,作揖,磕头,许愿,像个香男信女般虔诚。
去年,舅舅村子里先后去世了四个,舅舅是第四个。年龄最小的不到50岁,最大的有71岁。比较解放前,人的平均寿命增长了20多岁。但是,人均寿命不足全国人均寿命73.5岁的水平。这确实很不正常。看起来,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楼房,这种洋气是史无前例的。可是,楼房固然是好,可是田地没了收入少了却债务高了,高昂的医疗费用又承受不起了,“40/50”人员找工作也困难了,生活负担又很重了。可是,社会救助机制也没有建立起来,内忧外患之下,村里人一个个过早地逝世了。
说起这个罗家桥村,应该说条件相当有利的。自从50年土地改革时起,这里就是罗桥区政府(后改为乡政府、街道办事处)的所在地。罗家桥村一开始就是个城中村。在大包干到户之前,区政府机关和集体企业包括食品所(卖猪肉牛肉的)的什么临时工、季节工都找该村的人来干,村里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包干以后,一切都变了,供销社、食品所、机修厂、砖瓦厂等所有企业纷纷倒闭,最后剩下一个老板厂纺织厂,只要25岁以下的漂亮小姑娘,而且是一天得上班十几个小时。附近新开一个塑料厂,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还发生工人中毒死亡事故。舅舅舅妈年纪大了,当然是做不了工作了。老表和表媳时不时地拿点打工的钱回家,但都是杯水车薪。
按道理,舅舅年满60周岁是可以办理养老保险的。直到舅舅去世,直到现在,村上的老年人养老保险也未办下来。据说那个当村长的,开了砖瓦厂、商铺,还购买了小汽车。现在的村长,国家主席都管不住,要截留征地补偿费是分分钟的事情。我家乡那个村子,与舅舅的村子毗邻,60岁以上老人都办了养老保险,每月有250多元的养老金呢。
罗家桥村是个杂姓的村庄,30来户人家10来个姓。奇怪的是,这么一个小村庄,竟然打出了10个地主、富农。有人怀疑,当时官方为了多占些土地来建区政府,于是就多抓紧冒充几个地主、富农,没收了他们的田地,政府不费一分一厘,又“名正言顺”。话又说回来,30年前,罗桥村还是得了罗桥区政府的便利的。罗桥村除了在区政府机关食堂和区办企业进驻了多个临时工以外,所有机关、企业的农家肥料常年免费供应,减少了许多购买化肥的费用。如今的罗桥乡、罗桥街道办事处,首脑人物二三年一换,对罗桥村的村民不闻不问。他们不给罗桥村居民办理医疗、养老、失业保险,也不对穷人家救助。这些地方“父母官”的执政态度,比广州市地方“父母官”的执政态度差得远了去了。
我的舅舅是被吃人的征地者、吃人的官僚主义者害死的。他是千百个被害者中的一个,而且是最倒霉的一个之一。在这里,我们可以列出一大堆“如果”。但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如果”,就没有可言可诉的“如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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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清明节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