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即使在举起左轮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那一瞬间,仍然不失为一位最渴望生活的人,至少,他有意识把自杀的现场选择在法国阿尔那一片金黄的麦田里,选择在大自然与美的怀抱中。他就像婴儿依恋摇篮一样挑选了最符合自己性格的归宿。在应声倒下之后,他终于与既象征着生命又预兆着死亡的大地肌肤相亲了。】
梵高:离死神最近的艺术家
■ 洪烛
每个人终将跟死神发生关系。艺术家也未能例外。某些艺术家与死神的关系甚至比常人还要微妙得多。我首先想到了梵高。
欧文·斯通在给梵高作传时说:“文森特·梵高是世上最孤独的人之一。”我还想加以补充:梵高同时又是一位离死神最近的艺术家。不信的话大家可以比比各自的距离。在某种程度上,离人群越远,也就离死神越近,或者说离世俗的生活越远,也就离昂贵的死亡越近。艺术家常常身不由己抑或心甘情愿地在高空走钢丝,为了以那种临渊的晕眩来刺激自身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这就无法排除失足的可能。在这种带有赌博性质的游戏中,梵高既是失足者,又是成功者。他那超凡脱俗的成功是建立在失足的基础上。换句话说,他以惨重的失足证明了自己最终取得的成功确实是不同凡响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梵高本人未必这么想过。如果他生前这么想的话,恐怕死后都无法成功了。
毕竟,他在死后总算成功了。这即使不能使他的死于非命获得必要的补偿,至少可以安慰一番我们这些碌碌无为的生者的良心与同情。倘若梵高在天有灵,请安息吧。虽然你生前一无所有,甚至连最卑微的索取都无法获得满足,但你死后却给整个人类留下了一笔价值连城的遗产。这起码令我们相信:为艺术而牺牲,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没有谁自诞生之日起即热爱死亡的,包括自杀者梵高。否则欧文·斯通就不会以《渴望生活》来为自己撰写的梵高传命名。梵高即使在举起左轮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那一瞬间,仍然不失为一位最渴望生活的人,至少,他有意识把自杀的现场选择在法国阿尔那一片金黄的麦田里,选择在大自然与美的怀抱中。他就像婴儿依恋摇篮一样挑选了最符合自己性格的归宿。在应声倒下之后,他终于与既象征着生命又预兆着死亡的大地肌肤相亲了。可以想象,他此后的表情是安详的。既然日出是无法安排的,那么他就安排了自己的日落。既然生是不可选择的,那么他就选择了死。既然世界是难以按主观愿望来改变的,那么他就改变了艺术,改变了艺术的方式与风格……
他出于渴望生活的动机端起了调色板,最终却自我抛弃并打碎了;他为生活调试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最终却奇迹般地混合并呈现出死亡的色调。他不知不觉地被自己调和的这杯杂色的鸡尾酒给灌醉了,给淹没了。谁叫他在有生之年对色彩是最敏感的。
请看他对《夜咖啡馆》一画的自我评价:“画面上到处是各种不同的红色和绿色的斗争和对比。我探索以红绿色来表现人类的强烈感情。那是一种没有一点儿现实观点的色彩,可是这种色彩暗示着一种狂纵的情欲……我设法表现咖啡馆是使人败坏、使人发疯、使人犯罪的地方。我是用对比的方法来表现对下等咖啡馆的强烈恐惧的。”
再看对《阿尔的梵高卧室》的自我评价:“我想用变化无穷的色调来表现一种绝对的宁静。在这里,色彩应当表现事物,并且以其单纯化而使事物获得深刻的形态,从而勾起要休息或者平常所说的睡眠的联想……我可以看到,结构是单纯的。阴影和投影全被废弃了。”
艺术啊艺术,有时是兴奋剂,有时又是催眠药,正如色彩亦能勾起人休息、睡眠甚至死亡的联想。梵高给色彩注入了生命力(正如给肉体带来灵魂),但他本人亦被色彩毒害了,鸠杀了,如同灵魂被自己沉重的肉体给绊倒了,拖垮了。
我联想到爱伦堡并不是针对梵高而做的提醒:“没有特殊的敏感是不可能成为艺术家的。要想用习闻常见的词句激动人心,要想使一幅画或一块石头栩栩如生,需要全神贯注,需要激情,结果,一个艺术家的精力就要比普通人衰竭得快——他一个人要当两个人用,因为除了创作以外,他还有自己乱糟糟的、千头万绪的私生活,就像所有的人一样,而且绝不比他们少。在法学上有一个叫做‘有害健康的生产’的概念,从事有害健康的劳动的工人能得到特制的衣服、牛奶,每天的劳动时间也要缩短。艺术也是一种‘有害健康的生产’,但没有任何人想到保护诗人或美术家,人们常常忘记,从这种职业本身的特色来看,一丝轻微的擦伤对于他们都可能是致命的。而事后就只有站在一条长长的行列里从墓旁走过,并抛出一朵小花……”
我觉得这段话对于梵高乃至梵高的事件也适合。今天,我们只能站在梵高的墓前痛心或无奈地默哀了。包括我这篇文章。都只能算漫长的行列里抛出的一朵小花。这甚至是多余的。因为梵高活着时,已用痉挛的画笔和崩溃的颜料提前给自己题写了墓志铭。他注定要自己埋葬自己。他注定要以那一幅幅无人问津的绘画作为自己的殉葬品,虽然在其死去不到一百年,仅其中的一幅《鸢尾尾》售价就高达5400万美元。生活本身所没有给予他的,却戏剧性地由死神来补偿了。死神会毁灭艺术家,某些情况下也能造就艺术家。
想起梵高,我就难免想到他的死,想到他死前死后所遭受的两种命运。在我想象中,作为画家的梵高,一生似乎都活在死神的影子里,直至今天。他仍然在死神的影子里活着,活着……
帕斯捷尔纳克说过:“诗行会血淋淋地杀死人。”梵高却是被色彩血淋淋地杀死的。他伤口里流出的鲜血,仿佛才是他一生最后的颜料。高贵的颜料,使他的生命并未因这脆弱的死亡遭到贬低。他以鲜血淋漓尽致地证明了自己,犹如以玉碎捍卫了尊严。这是一位用鲜血作画的大师啊,难怪他偏爱红色,太阳的颜色。这是一位以向日葵的态度来呼应太阳的烈士啊。譬如仅《夜咖啡馆》一幅画,据他自称就运用了六、七种不同的红色,从血红直到玫瑰红,可见他连表现夜景都忘不掉红色,忘不掉太阳的辉煌啊。
梵高,究竟是先天性地热爱死亡呢,还是更渴望生活呢?没有谁能提供准确的答案。但他的存在乃至毁灭本身就是答案。灯蛾扑火,不见得是为逃离黑暗或屈服于死亡,没准是为光明而献身呢。做光明的牺牲品,能简单地概括为幸运或不幸吗?
在所有选择了冒险的艺术家中,梵高堪称离死神最近的一个,一指之遥,一纸之隔。他终究失去了生命,却赢得了最著名的死亡。我们可以不关心他是怎么活的,却忘不掉他是怎么死的,这是令世人无法回避的结局。
自从他提起了画笔,似乎就成为死神的邻居。越是在艺术上远足,就越是等于向死神靠拢。梵高每完成一幅鬼斧神工的作品,就更接近自己那伟大而惨痛的死期。他的作品中,洋溢着越来越浓郁的死亡气息,但不可否认,这同时又能演变为惊世骇俗的生命力。梵高卑微地死了,他的作品却获得了高贵的生命。
梵高的绘画总是使我触目惊心,我习惯了把那些疯狂的色块,当做无声的呻吟来倾听,而不仅仅停留在观看的层面上。如果说有一种关于痛苦的音乐,那就是呻吟。呻吟使演奏者所承受的痛苦减弱了(这是它屡禁不止的原因),却使我们听觉中的痛苦增强了。也就是说,呻吟使痛苦不再是个人的事情,并获得成功的转移。
在生活与死神的双重压迫中,梵高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呻吟着。很难说清,他是因为无法忍耐痛苦才发疯的,还是因为疯狂才加倍地痛苦?但可以肯定:如果他多几分常人的理智,他可能生活得更幸福,但其作品中的那份魔幻与鬼气无疑将受到削弱,这是必须与死神擦肩而过才能获得的震撼与灵感。理智能使人幸福,但也容易使人平庸。这位发疯的画家,永远是世界上那些清醒的画匠们的异类。
按道理说,一位对人类怀有信心的艺术家,是不会自愿地皈依死神的。很遗憾,梵高是世上最孤独的人。他生活在城市拥挤、阴暗的贫民窟里,但他的心灵自始至终都是离群索居的。
根据欧文·斯通的描述:“一生中,梵高大部分日子孑然独处,周围既无朋友也无伙伴。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人可以让他与之讲述自己的欢乐与痛苦,可以分享他的抱负和梦想……他几乎找不到一个人能作为他的朋友,对他发生兴趣,理解他想说或想做的一切。”
无法获得同类的交流,导致了他最终与死神结伴。应该说,除了死神,梵高一生只有过“一个半朋友”。“世上只有一个人理解梵高,鼓励他从事创作,向他提供使他坚持绘画所必需的生活用品及金钱,对他有着永不枯竭的亲爱之情……这个人就是他的胞弟提奥。”另外半个是他曾经的朋友高更,只可惜他们的友谊中途夭折了。因为彼此对艺术的争论与分岐,梵高竟用刀割下自己半只耳朵,这是一怒之下为友谊付出的代价。
从此再没有人敢接近梵高了。梵高身不由己地远离了人群。人类认识一个天才的存在,比上帝创造一个天才的过程要漫长得多。而毁灭他,却是最容易的事情。尼采说过类似的话:天才就像炽热的太阳,总是使自己周围的环境一片荒芜。可见天才比上帝还要孤独。甚至没有谁会承认他的孤独是有价值的。
孤独造就了梵高,但最终也摧毁了他。梵高已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它更像一个道德化的符号,代表某种阴郁的生活,和灵魂饱受摧残后呈现的形状。这是最接近于丑的美,最靠拢黑暗的光明,最容易混淆于死亡的生命……
梵高终生像个矿工一样向内心开采着自己,哪怕那里确实保留着一座地狱。能够拒绝世界施舍的隐士,才有可能援助世界。隐士的门一向是反锁着的。然而就是这位在自我封闭的地狱中作画的大师,居然在晦暗的画布上培育出全世界最辉煌、最名贵的向日葵。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是一丛具备神性的植物——神性构成它身上怎么也挥霍不完的热量。有了这种观点,即使路遇真实的向日葵,我也会怀疑是其赝品。而那种精神恰恰是无法模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