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的脸——洪烛(宋醉发摄影,2010年,北京)
他们宁愿去做房奴也不愿做诗人。也许,写诗比买房子更奢侈?更容易失去在现实中的自由?诗人获得的所谓自由是虚拟的。他们不承认诗也属于人类精神上的房地产,由于它座落于一片与世隔绝的开发区,无法保值更难以增值。不,它没有价格,也就没有价值。精神上的别墅是没有产权的,很久以来,都形同废墟。即使你宣称拥有一把诗的钥匙,可锁在哪里?门在哪里?墙壁在哪里?跟日常生活中跨不过去的商品房相比,诗也太像海市蜃楼了。一些人根本不想拥有,另一些曾经拥有的人,也只好无奈地选择放弃:就让它在现实之外继续荒着吧。越是繁荣的时代,精神越荒凉。
生活由年月日构成,由家春秋构成,由柴米油盐构成……诗歌无法把握生活的本质,也不想打破这一切,但它更乐意亲近围城外的虚无:因为只有虚无才最接近永恒。诗歌在生活面前只能举手投降,一旦转过身来,它就会下意识地向永恒敬礼。“永恒,就是那些被生活甩得远远的东西。反过来说,生活再怎么加快步伐,也追不上它!”
诗藏在翅膀下面。飞翔时如此,睡眠时也如此。我就像那只站在墙脚的鸡,把脑袋伸进翅膀,才能睡得着。合拢的翅膀是最温暖的枕头。我做梦也在飞啊。梦见自己——在飞,飞,飞得比那些鸟还高。仅仅因为那些鸟不会一边飞翔一边睡觉。一睡着它们就该掉下来了。而我,一睡着就飞起来了。
诗人不是自称的,应该由别人命名的。诗人的作品也应该由读者来打分。如果你写作时总以诗人自居,不见得是好事。可能会少了一点自然,多了几分做作。毕竟,诗人的抒情不该是做秀,光靠你自己进入角色没用,更重要的是带动读者进入角色,要让别人与你一起悲欢离合。诗歌提供的是精神上的自助餐,必须有读者的参予与互动才算真正完成。那种毫不在乎旁人感受的“孤家寡人式写作”,其实把诗歌带进了死胡同。他们总在责怪大众不懂诗,不爱诗,却忽略了自己写出的诗天生就是绝缘体,阻隔了与读者的交流与沟通。谁会为一块不导电、不传热甚至也不发光的绝缘体而激动呢?
“你以为你不写诗就会死啊?”诗人有时要面对世俗的质疑与嘲讽。是的,诗人并不是因为没法活才去写诗的,但如果不写诗,就无法活成他理想中的样子。诗有不同的写法,诗人也有不同的活法:无限地忠实于各自的愿望。
用文字来歌唱,这就是诗了。用语言来雕塑,这就是诗了。诗人的金嗓子,诗人的巧手,永远与你一纸之隔,仿佛不是来自眼前的世界而是来自另外的世界。它并不是冲你而来,却常常使你想奔它而去。你模仿传说中的诗人,成为别人传说中的传说。
在首都,我没发现一条以诗人名字命名的街道。这是一种浪费:那些站牌,那些门牌,那些广告牌,难道不能更有意义一些吗?跟俄罗斯的普希金大街相比,我们并不是少几尊诗人的铜像,我们根本就没给诗人以应有的位置: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理想中。并不仅仅是没有一条道路通向理想,我们根本就没有理想。并不仅仅是没有一条通向理想的道路,我们天生就畏惧于脱离现实,似乎理想比现实更危险。
诗不是命运,却能改变我的命运。它是改变一个人性格乃至命运的一种莫名的力量。我还看不清被诗影响的命运究竟什么样,但能想像出:如果没有诗,我的命运肯定是另一种样子。我更热爱诗带给我的这种未知与神秘,甚至可以说:它带来无限的可能性。我宁愿为它而舍弃那种正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生活。诗不是命运,它是对命运无穷尽的设想。有多大的想像力就有多大的生命力。
网络不仅改变了文学的生态,还改变了文学的心态。在使生态变得混杂的同时,也使心态变得复杂。好在突破了瓶颈的文学恰恰需要这一切,它接受了新时代的格局:浮躁与自由同在。有无数曾经被遮蔽的物种开始吸引人们的眼球,这造成了文学新一轮的狂欢节。
我为什么认为理想主义对于诗歌最为重要?没有理想就没有诗意。或者说,没有理想,你就发现不了诗意,哪怕它就在你眼皮底下。诗意需要你用一颗敏感的心去感知,去搜集与整理,然后通过写作而传播。理想好像挺虚幻的,却使我们麻木的生活打开一部雷达:时间的遥远,空间的辽阔,都逃脱不了心灵的掌控。
诗是被生活忘记了的那部分内容。我们写诗,帮助健忘的生活恢复它那似乎可有可无的记忆。诗是一种理想,但这种对未来的理想正因为被前人想像过无数遍,已属于回忆了,对虚于的回忆仍然属于回忆,有时甚至比现实还要真实。当然,也比未来还要未知。
诗是虚无的,我更需要把它落实。并不是为了使梦想实现,而是为了让它落到实处,哪怕只是一个点上,一根线上。它只需要在现实中有一个落脚点,作为跳板,就可以弹跳起来,就可以飞起来,乃至飞得更高。那种空对空的写作是无力的。通过现实的碰撞与反弹,梦想才能形成落差与反差,诗才能获得加倍的力量。这同样证明了诗学不是玄学,诗的玄妙不是玄幻。没有现实的作用力,就没有诗的反作用力。没有人性就没有诗性。
诗经不是拿来念的,是拿来想的,反复地想胜过反复地念。在想的同时使它的内涵更丰富了,你本身就是它的延伸。它的外延永远大于其内涵。你不是在念经,不是在重复它的奥义,你是在帮助它继续生长。
为了看看爱神长的什么模样,你扮演着诗神,把头戴的桂冠当成皇冠,是的,只有爱神才配成为诗神的王后。为了知道诗神心里的想法,你又站在爱神的立场上,观察尘世间的诗人如何想入非非,如何把满腔热情奉献给虚拟的对象。诗人把爱给神化了,在这过程中又把自己给神化了。爱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之所以占据着宗教般的地位,诗人的顶礼膜拜功不可没。爱的祭司一直空缺,不,他一直由诗人来代理。诗人不是天使,但他因为赞美着天使而显得比任何天使更有力量。
这是他写给爱神的公开信:一封、两封、三封……似乎无穷无尽。他哪来这么多的灵感?这是他写给爱的家书:一封、两封、三封……似乎无始无终。他哪来这么多的激情?他为爱神在人间找到了替身,所以才能平等对话。不,他塑造出一位人性化的爱神。同时,他又结合所有女性的优点,拼贴出一个完满的女人(注定是想象中的),使之上升到女神的境界。不,我们看见了女人中的样品,几乎没有任何缺陷。他的这部诗集,是爱的样板间,使读者对爱那无限的时空充满回往。
素不相识的诗人寄来诗稿,让我写一篇序。读完他的诗,他就不再是陌生人,甚至比我周围的一些熟人还要熟悉。这只能说明:他把自已的表情、心情,全部坦露在诗里面了。我不仅在读诗,而且在读人;不仅读到了一个人的生存状态,而且读懂了他的心灵世界。诗人写诗,无不是在公开内心的秘密,秘密本身固然具有吸引力,我们同时还会惊叹于他那敢于公开的勇气,以及善于表现的技艺。是的,我跟他没见过一次面,在此之前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可就是这本像河水一样清澈、镜子一样的明亮的诗稿,使他的形象投射在我视野里,由模糊变得清晰。相反,某些到处都有诗篇发表的知名诗人,反而云蒸雾罩、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他在生活中究竟怎么想的。
我可能更喜欢“透明的诗人”,更喜欢“透明的诗人”才能写出的“透明的诗歌”——仅仅通过阅读就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我其实更敬佩其在写作中的不设防。我们有了生活,为什么还需要诗?就因为在诗中不需要揣着掖着,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示最真实的自我。写诗肯定比照镜子要过瘾:他投映在镜子里的影像、生态,不仅感动自己,还有感动更多的别人。他写作时的坦诚,使我在阅读时也变得坦诚了,仿佛经历了一次日光浴——我感受到他内心的阳光,青山遮不住,乌云挡不住……要知道,在许多艰难的时刻,他都是靠这自己制造出来的阳光取暖、照明的。一句话:他写的诗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稚嫩之处,毕竟是有体温的。有体温的诗才能超越种种挖空心思的文字游戏。
他的爱情与大多数人的爱情不一样之处,在于他无时不用一颗诗心来体会、来想像与记录。他不仅是一个爱人,更是一个诗人,诗人的爱情,对于自己而言是轰轰烈烈,对于别人而言也最富有观赏性。不管他的身体有多么笨拙、行动有多么羞怯,可他的灵魂会跳舞,跳的都是热舞、劲舞,甚至是打破了舞台界限的街舞:诗人把爱情带到了大街上,比他的舞姿更有感染力的是他的勇气。诗使一个人变得灵敏,而爱情使一个人变得勇敢了。
看着这个因为爱而活力四射的诗人,我们不得不惭愧:自己在很多时候都是麻木的、迟钝的。我们戴着世俗的诸多镣铐而跳不起舞来,他却是一个解放者。在苦难中被缚的他,与其说用诗,莫如说用爱,一点点地解开纠缠的绳索与愁锁的心结,获得了比我们要多得多的自由。是的,我们一边成长一边约束自己,而不屈服的诗人,却用歌声来抗争,把命运的圈套逐一破解。向这位负重跳舞的诗人致敬吧!哪怕是对他那纸上的舞蹈,行一个注目礼:你比我们更有力量,原本需要帮助的你,反而给我们带来了力量。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写过一首诗,描绘冰封雪压中一棵枝叶落尽,孤军奋战的树:“那棵失去援助的树,却援助了周围的一切……”就把这首诗转献给他吧。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敬礼。他在文字中的舞蹈是一种战斗,一种坚守,足以让观众肃然起敬。
“诗言情”,与“诗言志”并不矛盾。孔子说过“诗言志”,可他编选的《诗经》第一首《关睢》就是“言情”的。最古老的诗人,通过“言情”而走上“言志”的道路。后来的诗歌,必须像“言情”一样“言志”,才能感染别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情感的真伪与深浅是最容易鉴别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窈淑女,君子好逑……”站在私人化、个人化的角度来抒情,更容易唤起个体读者的共鸣。所以那只古代的鸟,那片古代的河岸,离我们依然很近。我们并没有远离《诗经》的出发地,只不过把那首诗给不断地续写下去。
爱情,常常是人生中遇到的最初的诗意。所以许多人都是因为恋爱(包括精神恋爱与单相思)而变成诗人的,许多诗人都是靠写爱情诗起步的。因为爱情最需要倾述,也最渴望倾听,它找到诗,就像找到最爱乘坐的交通工具。让人分不清:是爱情给诗带来了动力呢,还是诗给爱情增添了浪漫?诗人的爱情常常这样:不仅懂得爱,而且擅长表达。一般来说,爱情诗也比其他题材的诗更容易找到自己的读者,要么是正处于恋爱中的人,更么是对恋爱充满憧憬或有过恋爱体会的人……
爱情是神秘的,诗是神秘的,描写爱情的诗篇也就加倍地神秘。它最能引起读者的好奇心:想看看别人是怎么爱的,想看看诗人是怎么爱的。我敢于断言:是诗歌最早使爱情变成了神话。古今中外,那些脍炙人口的爱情诗名作已构成爱的圣经,像传播宗教一样宣扬爱的神圣与伟大。它们也同时传播了诗意。不仅在读者中发展着爱的教徒,也发展着诗的信徒。爱情和诗一样,都可能体现为对世俗化的反抗,以及对那很难抵达的精神巅峰的憧憬。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能量,打开了日常生活中封闭的想像力。
李商隐最早把爱情写成了“朦胧诗”。不,也许爱情原本就是朦胧的,比诗还要朦胧。用“朦胧诗”来表现朦胧的爱情,正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艺术的朦胧美与情感的朦胧美结合在一起了。爱情使诗更美了,诗又使爱情更美了。我喜欢读李商隐那类爱情诗,以“无题”命名,不是想不出题目,而因为题目是多余的。不是读不懂,而是看不透、看不破。
不管是爱情还是诗,原本都属于梦啊。爱情诗更属于梦中的梦,易碎品,一定要轻拿轻放哟。弄不好就会写砸了。它太脆弱了,连文字都对它构成压力。
爱情诗一开始就属于民间的。它生长在《诗经》的《国风》里,通过民歌流传。即使被“深入基层”的采诗官采摘下来,依旧保持着无名野花的蓬勃生机。《古诗十九首》里的爱情是古朴的。汉乐府里的爱情是清新的。唐诗里的爱情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到了宋词的年代,有井水处就有爱情,有爱情的地方就有爱情诗,宋词里的爱情是婉约的,使风花雪月都有别样的涵义。《诗经》里的爱情在阡陌间流行,那是乡下或郊外的爱情。宋词里的爱情在街坊间流行,那是城里的爱情,市井的爱情。在宋词的天空下,普通人的爱情,或者说儿女私情,至少占据了半壁江山,与那种文人式的庙堂写作相映成趣。这是爱情诗的黄金时代:宋词是多情的,因而颇有亲和力。我喜欢宋词里的婉约派,喜欢婉约派的那种江湖味,市井味,它使爱情带有了人间烟火味,带有与俗俚生活肌肤相亲的体温。直到现在,在各地倾听到有关爱情的民谣,壁如陕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儿等等,我几乎怀疑自己面对的是活着的《诗经》、活着的楚辞、活着的汉乐府,活着的唐诗宋词元曲……那一瞬间,我忘掉了自己是古人还是今人。
柳永是最早具有民间立场的词人,他不拘泥于文人身份,而深入民间、融入民间,实现了宋词大众化、通俗化、市井化的可能性。江湖式写作,从此可与庙堂式写作分庭抗礼。江湖式写作,从此可与庙堂式写作分庭抗礼。他的“低姿态”,并不至于贬低了诗歌的地位,相反,使诗歌走向广大的受众、开阔的市场(或者说现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庙堂与江湖并非泾渭分明,诗歌穿梭其间,唤起共鸣。“有井水处即有柳词”,容易吗?如果不能放低姿态贴近水井,就无法与大众生活产生交流;如果不能“汲水”,也就不能“灌水”……柳永的词(好多都属于爱情诗)成为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使诗歌“往低处飞”,反而飞得更高、更远。
诗意是诗的氧气。缺乏诗意相当于缺氧,读那样的诗会喘不过气来。而爱情是诗意中的诗意,最容易使一个人变成诗人。在人生中的这座氧吧,写诗是情不自禁的深呼吸。“什么叫做浪漫?”“浪漫就是你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诗意……”如果一个人在爱情中都缺乏浪漫,他注定是没有诗意的人。浪漫要借助想像力来营造,诗意,最能解放人的想像力。
诗人在任何时候似乎都是很自我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惟独在爱情中,诗人可以暂时忘却自我,而关注对方。在爱情中,诗人变成了卫星:变成月亮,围绕心中的太阳旋转,一边旋转一边歌唱……不,他不是满足于环绕,是在为尽可能地靠得更近点而努力。他用歌声,证明着对方的吸引力。
他是因为爱而写诗的。他因为写诗而更加懂得爱。他不仅爱诗,也爱诗所爱的那一切。他通过写诗表达着爱,表达着自己对爱的理解。爱使他成为诗人,诗又使他变成哲人:他关心的不再是个人的爱,而是爱本身。是的,爱跟人类一样古老,又跟人类一样年轻。投身于对爱的思考,与投身于爱一样的神圣,神圣而冲动。
我们并不见得非要读几首爱情诗才能学会爱。诗即使在恋爱中也不是实用的。但不实用并不就等于真的无用:你写爱情诗不是为了感动别人,甚至也不是为了感动爱的对象,纯粹用来感动自己,但这种自我感动恰恰是花钱也买不来的。无价的诗,使你所歌颂的那种爱也变得无价了。诗也许只是爱的花边,爱却因为诗而获得了形式、留下了脚印。诗中的爱意,和爱中的诗意,就像咖啡和它的伴侣,彼此成为对方的国王和王后。你在一张纸上,在日积月累的一本诗稿里,构建起自己小小的理想国。诗与爱交织着,成为你私生活中的意识形态。诗人,即使在你的私生活中,也有着公开的爱。
当你能把爱情写成诗的时候,你也就同时对诗产生了爱情。诗甚至比爱情还要忠实可靠。即使爱情不在了,诗还在,还在陪伴你的孤独。诗能承诺爱情都不敢承诺的一些事情。诗人,不要担心在爱神那儿失宠,没准你会因之而在诗神这里得到青睐的。
这么些年来,我们一直认定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从而保持着自豪感。可文学却“虐待”着诗歌。如果“虐待”这个词太危言耸听,就改用“亏待”吧,譬如抬举小说家却抑制诗人,抬举叙事文体却抑制抒情文学,说到底还是因为诗人不听话、敢说话,某些时候还“不像话”。小说是狗,唯大众文化马首是瞻,很容易市场化、商业化、世俗化,讨取读者欢心。诗歌是猫,无法丧失自我,永远与人若即若离,对势利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天生的个性化使之拒绝商品化,同时也被商品化所拒绝。
必须承认:诗是文学中惟一未被商品化的一种文体,这既是它的高贵之处,也意味着它的孤绝之境。当整个文学向金钱或权力看齐的时候,“无用的”诗歌注定要落伍,于是,诗人仿佛也成了文学界的二等臣民。诗歌在社会上的边缘化,首先是从它在文学内部的边缘化开始的。
既然如此,诗歌不妨索性与所谓的文学(尤其是商品化的文学)划清界限。你不认我,我还不认你呢。让狗日的文学见鬼去吗,诗歌要闹独立。其实,诗歌自古至今都是独立的,独立的品质造成独立的文体,它何必依附于文学呢,它从来就不是文学的附庸。它没有市场依然能流通,没有报酬依然能存活,就像是文化沙漠里长出的仙人掌,已经构成代表着顽强生命力的标志性建筑。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正是依靠诗歌这块最后的绿地而维持着尊严。
中国文学史的源头乃至前半部分,实际上就是诗歌史。从诗经开始,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是诗歌勾勒着文学自诞生之日起直到生长、成熟的脉络。明清才有了长篇小说。“五四”新化文化运动,又是白话诗担任着文学革命的急先锋。新时期以来,朦胧诗的崛起先于其他文体的觉醒,为思想启蒙拉开序幕……
可以说如果没有诗歌,中国的文学史将变得苍白许多。诗人是中国文学的精英,诗歌是中国文学的精华,形成谁也无法否认的传统。然而当文化进入产业化、文学进入市场化,诗歌也就边缘化了,诗人也就靠边站了。金钱的诱惑是巨大的,资本的力量是可怕的,诗人要么改写小说散文,要么则成为“多余的人”,诗歌更是成为“多余的文体”:它开出的都是精神上的“空头支票”,却无法兑换成现金……其实这正是诗歌的价值所在:拒绝收买,因而保留着无价的理想。这也正是诗人的可贵之处:能抵抗住物质的压力与侵蚀,才真正是文学的良心。
在所有文体里,惟独诗歌至今仍是非卖品。就让它与明码标价的畅销小说、流行散文、红包评论、肥皂剧分道扬镳吧,就让它与商业化的文学继续拉大距离吧。即使整个纯文学都边缘化了,诗歌也要更为边缘化,在刀刃上跳舞,在悬崖上跳舞。即使整个纯文学都不纯了,诗歌也要替所有的沦陷区保留着最后的纯粹,诗歌不是软饮料,诗歌是露水。诗歌没有人工配方、无法依靠流水线批量生产,诗歌是心灵的奇迹。即使诗歌与现存的文学划清界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但真正的文学性,肯定站在诗歌这边。诗歌并没有背叛文学,而是那些向商品化转型的文学,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文学的精神。
多年前就有人预言“文学要死”。几年前又有人宣布“文学死了”。文学要死就死去吧,而诗歌不死,诗歌是死不了的。文学若丧失自我,必死。诗歌从孤独中来,到孤独中去,依旧特立独行。诗歌不怕孤独:大不了,从终点又回到起点,让中国文学史,重新变成诗歌史。
在文学的版图上,诗歌时刻保持着警醒,诗歌永远是自治区。如果整个文学都变色了、变味了、变质了,诗歌随时准备独立。你不承认“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没关系,诗歌可以成为“文学之外的文学”。诗歌的出走意味着文学的迁都。因为诗人自古以来就是文学的首脑(屈原、李白、杜甫……你就数一数吧),诗歌自古以来就是文学的首都。诗歌走到哪里,文学的灵魂就走到哪里。没有灵魂的文学,即使依然能卖出好价钱,然而必死。至少,会速朽的。诗歌不朽,文学的灵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