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七次按错门铃
何鑫业
城市的现代市井,究竟应该由怎样的一个结构来写,比较有意思,于是想到了这个七次按错门铃的事。
第一次按错门铃,是在三年前。
那天,是困午觉的辰光,三妹妹的娘,也就是木头楼梯上的三阿婆,三干娘,被邮差叫醒。先是门铃,再是叫声:“186号!186号!……喂!刘燕子!挂号信……挂号信!”三干娘衣冠不整,趴在扶梯上问:“……哎,186号,我……是,186号……”邮差姓李,很精神的一个人,二话不说,噌噌噌地跑上三楼,又噌噌噌地跑了下来,关上门,走了。
过了不一会,三干娘来敲我的门了:“敖稍,敖稍!帮我看看,这不是我们琤琤的信啊?”我接过一看,信是从大连寄来的,收信人叫刘燕子,三干娘的外甥女儿在深圳,叫费琤琤,哪里跟哪里啊。我说:“弄错哉,弄错哉,明早退还老李就好了,没有问题的”。
邮差第二次按错门铃,是在去年。
那天上午,整幢楼里没人,邮差一个劲地按门铃:“……有没有人啊?186号,186号,……老太太到哪里去了!……喂!挂号信,挂号信,拿图——章……喂!……”整幢楼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也觉得奇怪,九点四十五分,不会没有人的呀。我移开窗户:“信是哪里来的,要不要我帮她拿一下?”邮差说:“你自己落来看,……你又没有图章?”我管他图章不图章,咣地就走了出去。一看信,是英国来的,哦,明白了,三干娘的女儿三妹妹就在英国,不会错。于是,我自作主张,签字,身份证,又跑回去拿了我的图章,把信收了下来。
中午,我把信交给三干娘后就去了杂志社,当时还帮她用镊子把信拆开,我说:“你慢慢读,看有没有给你汇款?”可是,等到我下午回到家里,三干娘已经坐在楼梯口等我了,手上拿着那封信:“也不看看仔细就交给我,哪里弄出个伯父大人来了?……好像还要问我讨钱,急煞我哉啦……”我心想,真见鬼!又弄错了,我接过信,甫一读,啊呀,真的又弄错了,信的开头就不对,字体也不对,全是繁体字:“伯父大人勋鉴,狮城一别,竟有年余……”哇,怎么弄出个狮城来了!“……侄所赊5000星洲币(SGD),公元二零零九年六月八日藉国邮汇出,万乞查验。……书短意长,时光荏苒,来岁漠漠,……侄家正顿首。”看来肯定弄错了,为防意外,我问三干娘:“想一想,你祖祖辈辈有没有在新加坡的亲戚?认不认识一个叫家正的人?还有……”三干娘不等我说完,就已经不耐烦了:“没有,肯定没有!……我只问你,要问我还钱是什么意思?”我说:“不是还钱,是他要还信的主人的钱,就是还‘伯父大人’的钱,而且钱的数目很大,有五万多块钱嘞……”三干娘是个很弄得灵清的人,她说:“好了,那我懂了,我没有欠他钱就好”,然后,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叨叨:“……哎,我的三妹啊!……我说过,你去英国作啥呢,山里山湾里湾的……”
邮差第三次按错门铃,我不在,不过大家可以想得到,不过就是5000新加坡元汇单的事了。
邮差第四次按错门铃,不幸又被我撞着,我一连三次成了主要目击者,按美剧的说法,叫目击证人,而且这次比较特别,完全是超现实主义的。
记得,那天狂风暴雨,我听见露台鹩哥在叫,发现邮差竟然站在楼道门口躲雨,正百无聊赖呢,我怔了一怔,便拿了把大的伞过去和他聊天——这里要申明一下,我这篇文字虽然说的是186号三干娘,其实这幢楼里信件挂号汇款最多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人,所以算我跟邮差老李最熟,而且这邮差的称呼也是我给他取的(出自智利诗人聂鲁达小说《邮差》改编的电影)。
雨远没有停,男人聊天又不愿意聊闲天,我说:“老李,你住的地方是不是有楼梯?”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吃糖?”他说:“给我算命啊?……雨天不好算命的。”我说:“吃糖的人,不爱吃黄瓜;怕老鼠的人,不怕蛇;没房子的男的娶不到老婆,有房子的女的嫁不出去;你是不是前一种?”他说:“你瞎说说的吧?很准……我是喜欢吃糖,不怕老鼠。”我说:“你和你老婆分床睡,是不是?”他说:“哎,同志哥,你告诉我,你都是猜的吧?”我说:“我不但知道你和你老婆分床睡,还知道……”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真的是突然发现,风雨中,他的邮袋里露出一沓还没送的信,信的第一封就是三妹妹来自英国的信,我惊叫起来!老李说:“你当真?”我说“当然当真!”老李说:“那怎么写着西苑南路呢?这里是西苑北路呀?”我说:“你不要说了!肯定是三干娘的,你送到西苑南路去,就又要按错门铃了。……跟你说也不要紧,我是三妹妹的前夫,老太太的前女婿,她的笔迹我能不认识吗?”
这一天,三干娘总算收到了女儿的信,可,也就是这封信,带来的却是噩耗:当年,在我家隔壁、总是站在木头楼梯旁、梳三支辫子、和我结过婚办过喜酒的小名三妹妹的慧莹,在英国曼切斯特坐地铁时,和丈夫一起遭遇车祸去世。
再后来的三次按错门铃,我都不在场,反正都是186号,都是三干娘,真是奇了怪了。不过,有一个细节值得告诉大家,2010年自从地铁开建后,那个苦命邮差,那个老李,就再也不按错门铃了,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