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轮盘赌 王溢嘉
当年看“越战猎鹿人”时,即被影片中的“俄罗斯轮盘赌”所深深魅惑,并对要角之一――尼克寄予异样的同情,原本在热带丛林里被“俄罗斯轮盘赌”吓得屁滚尿流的这位美国大兵,后来竟在西贡的地下赌场玩这种赌命游戏供赌客下注,看他举枪的姿势已变得多么优美而冷酷,只可惜命运之神还是在最后让他扣下了致命的扳机。
我曾经援引佛洛伊德的理论,分析过尼克的这种怪异行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很多在杀戮战场上受到震撼的士兵,在战后仍经常作著重临战场的恶梦(这显然跟佛氏所说“梦是愿望的达成”有很大杆格),佛洛伊德认为认为,这些士兵之所以一再“重温噩梦”,是企图对摧毁自我的情境重新获得掌控的能力。而尼克似乎也有这样的心理机转,不只在梦中,甚至在现实生活中,他已因一再的“重温”而对曾经摧毁他自我的“俄罗斯轮盘赌”驾驭自如,不当一回事。
虽然写起来有模有样,但总觉得有点心虚,未能尽抒心中块垒。直到有一天,我和一位俄罗斯人安德瑞耶夫(L. Andreyev)重逢,才晓得那让我感到魅惑与同情的真正原因。
重逢发生在我前往岑里岛的飞机上,一本黑皮旧书的发黄书页间。安德瑞耶夫,一个几乎已经被遗忘的帝俄时期作家,原本研读法律的他钟情於小说创作,但第一篇小说即遭遇空前的失败,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躺在铁轨的枕木上等待疾驶而来的第一列火车。当时俄国有两种火车,一种火车的底盘较高,人躺在枕木上不虞被碾碎;但另一种火车的底盘很低,保证会将枕木上的人碎尸万段。
什么样的火车会来?不知道; to die or not to die ?交给上苍去决定。安德瑞耶夫沈默地等待著,结果,在一阵轰天裂地的隆隆声过后,他发现自己还活著,於是站起来,看看四周,拍拍屁股,吹一声口哨,回去继续写他的小说,虚无主义的小说。
我想,这才是轮盘赌名为“俄罗斯”的真正含意――左轮手枪的五个弹膛里只装一颗子弹,在如轮盘的转动中,子弹何时会射出只有上帝会知道,而也只有彻彻底底的虚无主义者,才会嘴角带著微笑玩这种赌命的游戏。
机舱窗外一片灿亮的蓝,闭起眼睛,一种久违的情怀又浮现於我悬在三万尺高空的心中。啊!虚无,虚—无,虚――无!和安德瑞耶夫的重逢其实意味著和二十五年前的自己重逢,有多少个日子,我在台北温州街的斗室里阅读俄国大革命前夕的巴枯宁、耐柴耶夫,然后走出去“精神卧轨”――尽做些如今想来都还会捏一把冷汗的勾当,但对当时的我而言,它们是多么“甜蜜”的虚无主义情调啊!是的,我曾经是一个有理论基础的生命赌徒,一个完美赌徒的终极圭臬是视一切为“虚”,视所有为“无”――对生命的嘲弄和否定是我光荣而又儿戏的悍然自毁……。
看“越战猎鹿人”并发而为文已是好几年后的事了,如今终於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俄罗斯轮盘赌”的论述感到心虚,胸存块垒。因为我完全无法看出它的虚无色彩,因为我完全忘记、背弃了自己有过的虚无岁月。越战使得尼克变成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他后来在地下赌场的表演就跟安德瑞耶夫的卧轨如出一辙,他的玩命怎么可能是“试图对摧毁自我的情境重新获得掌控的能力”呢?我为什么又会对他的死寄予异样的同情呢?
迷迷糊糊地走出岑里岛机场,意外地有美女献上花圈,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矗立在街道上的异国神只,让我想起安德瑞耶夫说过的一个故事:某人为了证明盲目信仰者的愚蠢,自己先过圣洁苦行的生活,在成为一名圣者,拥有很多信徒后,他开始向信徒传道,宣扬他的教义,等到信徒都为之倾倒,奉他为教主后,他忽然向信徒宣布,他以前所说的一切都是胡扯。结果呢?信徒在震惊之余,竟然联手杀掉他们的教主,然后继续奉行他的教义。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在下榻的豪华饭店洗完澡,舒服地躺在开阔的天井喝著咖啡,看满天星斗。人生真美好,美好得让我悲从中来。
安德瑞耶夫,今夜我不想谋杀你,因为在多年前,我已经枪杀了那个迷恋虚无主义的自己,“试图对摧毁自我的情境重新获得掌控能力”的其实是我,而不是尼克。(原载中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