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几年前应邀在温州市图书馆《籀园讲坛》开了一场讲座,最近他们联系我,说《籀园讲坛》的讲座内容准备结集出版,还把我的讲座录音整理成了文字,寄我校正。感谢他们的劳动,也将整理的文字贴在这里。)
之前我来过浙江,是去温岭。经过温州,是在晚上,远远看去,灯火辉煌,辉煌得有点不真实。当时我就在酝酿一部小说,就是现在刚出版的《大势》。这部小说在写到尾声时,我又一次坐飞机,不是去温州,而是去西南。没几个月,汶川大地震发生了。当初去时一直感觉我回不来了,我的小说还没赶完,就交代我身边一个好友,告诉他,我要是回不来,就按我在小说稿上写的某评论家的联络方式,这评论家跟我关系很好,交给他去出版。所以感觉回不来,是因为写作过程中间有一种绝望的情绪,我预感这书是不可能出版的,现在终于出版了,谢天谢地。
当初写的时候,很多出版机构都来预约,甚至还一路跟踪。但写完后给他们,稿子被压住了,在社长或负责人那里。为什么?因为写的是中日敏感问题。“民族主义”是火药桶,拿不准,他们都不敢出。压了快一年,我想找花城出版社试试。花城出版社曾经被我害过,我的另一部小说《抓痒》在那里出版后,遭到了查禁,搞得出版社很被动,责任编辑还险些被处理。现在我又找她,对她说,我有一个小说稿,你要不要出?我不敢直接要求她出,怕再害人家一次。她让我把稿子发给她,她看看。我发去第二天早上就接到她的电话,说要出,但要删改。这我是预料之中的,我的作品,几乎没有不经过删改能够发表出版的。她还说,书名也要改,原来这个小说的名字叫《中国》,不能用,所以改成了《大势》。其实原来就叫“势”,但也不行,“势”指的是生殖器官,所谓“去势”,就是这意思。在报审过程中,编辑还特地把“大势”阐释成了“大势所趋”,写的是我们这个国家在走向“大国”的趋向中遇到的问题。
尽管如此,这本书出版过程中仍然经历了非常多周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民族主义”不敢碰?好像也未必。同样大谈“民族主义”的,比如前阶段的《中国不高兴》,更早一些的《中国可以说不》,观点极端,应该属于“极端民族主义”,但是它们却能够出。但到了我这一本,就不能出了。我想,这里恐怕有一个倾向性问题,我们这个民族或者是有关部门,更愿意接受反日的宣传。这样,客观谈论中日问题,就不符合我们的感情了。
这里有不愿意客观看待日本的原因,也有因为长期不愿意客观看待日本,而造成的对日本的无知。到底日本是什么样子?对日本,作为中国人,我本人从出生到现在,心里面都有这么一个“结”,就是对外国的“结”,当然这个外国实际上是西方强大的国家,特别是日本。日本是“东洋”嘛,也一个“洋”,它是我们心中永远摆脱不了的“结”。
我小时候,西方被妖魔化了,被“纸老虎”化了,所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并未认真去研究过人家。到了改革开放,门打开了,发现人家真的很强大,并不是“纸老虎”。而且人家很多东西还很合理,值得我们学习,因此又开始崇洋媚外。这里有的年纪比较大的朋友,可能都经历过上个世纪80年代,在那个年代,崇洋媚外是没问题的,大家都认为必须向西方学习。在这种情况下,整个民族也并未很认真地来研究人家,更多地看到人家优点。对日本也是这样。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普遍感觉是日本了不起,从战败的废墟中迅速爬起来,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我们羡慕不得了。那时候,中国跟日本简直处在蜜月期,不知道年纪稍大的朋友有没有印象,上个世纪80年代,一个日本青年代表团到中国北京,好象也去过上海,在访华期间,当时的胡耀邦总书记领着大家唱一首日本歌曲,叫《青年人》。这曲子在当时中国很流行的一部电视剧《血疑》里有,在日本,是一首十分流行的歌曲。作为总书记,带头唱日本流行歌曲,我们当时的心态是很开放的。
日本也表现出友好的姿态,比如对中国贷款。日本对中国贷款非常多,其中很多是无偿贷款的,这在当时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又要寻求发展的中国人来说,是非常需要的。现在我们一恨起日本来,就不提这个事实,是不对的。当时,中曾根首相还提出,接收几百万中国留学生。我去日本,就是受益于他这个政策的。中国大量青年到了日本,发现人家国家确实很好。当然,这个蜜月也有过得不如意的,也出现了不少问题,就说这个中曾根首相,他也是日本“战后”第一个参拜靖国神社的首相。至于我们这些去日本的人,对日本的感情也是非常复杂的。我们热情地拥抱这个世界,却发现现实未必如愿,我们很难融入他们的社会。受到了人家的排斥,于是原来的伤痛更加强烈。实际上,在“蜜月期”中,我们一直是小媳妇。我们也因为曾经受过伤而异常敏感。一方面沉湎于甜蜜,另一方面又敏感,稍不如意就成为怨妇,就是我今天讲的这个题目里的“怨妇”。
对日本,我们感情很复杂。我把它总结为“羡恨交集”。它的成就就摆在我们面前,美国、法国、德国离得很远,是西方国家,而日本跟我们一样,同样是亚洲国家,而且原来还是我们的儿子。我们还总是认为,日本文化是从中国传过去,是我们的儿子,但这个儿子长大后,居然回过头来打老子。这太不象话了。对这么一个国家,我们确实很难用一种平常心来对待它。
当然,很多时候也未必是日本人对我们歧视。可能是我们自己没做好,比如一些民事纠纷,邻里之间的纠纷。有的中国学生学习成绩不好,没有认真念书,成绩不如日本学生,我们就觉得是老师歧视中国人。这一点鲁迅当年在日本时,也经历过。鲁迅在《藤野先生》里就讲过类似的事情,情况不同的是,中国学生得了好成绩,就会被怀疑,是否老师偏袒了中国学生?一方面,鲁迅陈述可能是事实,另一方面,可能也因为鲁迅的敏感。这个东西我曾经见过,比如踩了人家的脚,不道歉,中国人的习惯是踩了就踩了吧,中国人是没有道歉习惯的,日本人就觉得你为什么不道歉?就为这事吵了起来。吵起来后,就很容易上升到民族的高度:这是小日本歧视我们中国人!甚至,面前这个日本人就是当年的日本兵。把小问题大问题化了,把客观事情主观化了,这就是“怨妇”看问题的方式。“怨妇”这种心态往往是说不出话,跟丈夫生闷气,不跟你讲道理,既然怨了,就不可能上升到理性的角度来分析,而是反正你对不起我,我都吃亏,你们都是坏蛋,男人全是坏蛋。这种情绪不利于解决问题,也伤害了自己。我们有必要了解日本,通过了解日本,让我们走出“怨妇”的状态。
日本的文化非常复杂,我只能用几个关健词来讲它。这里要说明一下,很多人认为日本的文化是来源于中国,是中国的儿子,这个说法未必全面。在日语中间,有“训读”和“音读”,“训读”是日本原来的读音。汉字流传到日本前,日本人已经会说话,不是不会说话。它有自己的本土文化,并不完全从中国拷贝过来。日本民族一直处在“去汉化”的努力中,奈良时代,相当于中国的唐代,公元8世纪,那个时候日本人对中国文化非常喜欢,大量的引进,但是到了平安时代,公元9世纪到12世纪,也就是我们中国唐代到宋代末期,这个时候就有所抵制了,要把自己民族文化给凸显出来,渐渐地形成了一种“以神道为根本,以儒教为枝叶,以佛教为花实”的文化。
关于中日文化关系,也是很复杂的。古代日本引进中国文化,但
到了近代之后,中国反而受到很多日本的影响。比如说我们现在用的很多词,都是从日本传过来的,“权利”、“义务”、“思想”、“社会”、“哲学”、“经济”。“经济”这词,虽然中国原来也有,但不是我们现在使用的意思。我们一直认为中国古代文化很辉煌,但日本也有比中国辉煌的地方,比如日本的小说最早一部是《源氏物语》,可能对文学稍微了解的人知道,是全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中国是在300年之后才出现了《三国演义》,欧洲也是在类似的时候才出现《十日谈》。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左右双璧,一个是“左派”,一个是“右派”,这两派代表人物都是从日本回来的,当然也是出生在一个家庭,是兄弟,也是你们浙江出去的,“左派”是鲁迅,“右派”是周作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众多重要作家是从日本回来的,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这些人,中国现代文学史应该改写。由此可见,不能简单来看日本文化。
我讲的第一个关键词是“真、诚”。世界各个民族都有“创世记”的传说,探寻自己这个民族怎么来的?日本也有它的“创世记”传说,就记载在《古事记》这本书里。这个创世记传说里讲到两个神,一个叫伊邪那歧命,一个叫伊邪那美命。伊邪那歧命是个男神,伊邪那美命是个女神,前者是哥哥,后者是妹妹。有一天,伊邪那歧命对妹妹说:“我的身体长成了,就是多出一块地方。”妹妹也说:“我的身体也长成了,就是少了一块地方。”哥哥于是就对妹妹说:“那我把我多出的地方放进你少的地方去。”妹妹说:“好。”于是,日本国土诞生了。
这个故事不仅有性的意味,而且有乱伦的意味。中国的“创世记”故事是女娲补天,没什么性意味。但在少数民族中,也有女娲跟伏羲兄妹结合的说法。但是表达得没那么干脆,他们要结合,伏羲跟女娲就对天探问:“天若遣我兄妹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把责任推给老天了。天上的云合了起来,于是他们就结合了。是老天让我们这么做,遮遮掩掩。欧洲的亚当夏娃故事,我们更熟悉了,也是关于性禁忌的。日本是没有这种禁忌的,非常坦然,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真”、“诚”,推心置腹,将心比心,没必要假道德。日本人走在街上,看见一个漂亮女孩子,会很真诚地说:“真漂亮哇!”对方听见了,则会回一句:“谢谢!”我是89年出去的,那个时候中国人不这么夸奖人,见女孩子很漂亮,你说真漂亮,对方就可能一巴掌过去:你这不正经!但现在也开放了。但日本人老早就这样子了,于是我们会觉得日本人很“好色”,好,我这就叫第二个关键词:“好色”。
大家看这张图片,它是一部日本电影的招贴画,《好色一代男》,改变自同名的小说,作者叫井原西鹤,日本著名小说家。他写的关于“好色”系列小说不只这一部,也不仅男“好色”,女也“好色”。日本文学中经常会写到“好色”,因为日本有“好色”的审美观。但是要明白,日本的“好色”跟我们中国人所讲的“好色”是不太一样的。“好色”这个“色”,在奈良时代,指的是色彩、表情,不是色情的意思。到了平安时代,“色”加入的华美、情趣的内容。在我们的理解中,“好色”就是色情,是性扭曲,把性工具化、机械化、非人化了,而日本的“好色”,却是精神和肉体的完美结合,对“好色”,他们是从正面来理解的,不含贬义。也因此,日本有一种叫“好色家”的人。“好色”居然能成“家”了。大家说我是一个作家,我认同,说他是科学家,他也会认同,成名成家,是成功,不仅是成功,还是一种体面的成功,但是“好色”到了“家”,无论如何不好听。但是在日本,“好色家”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需要有两个条件,和歌的名手,还得具有“礼拜美”,什么叫“礼拜美“?也就是一切以“美“为先,这样的人才能称为“好色家”。
日本人“好色“,我们认为是不好的,他们却认为是好的。这是文化观念不同。到了公元6世纪,佛教从中国传到日本,按道理说“好色”的传统应该寿终正寝了,众所周知,佛教里面讲“戒色“,但是很奇怪,佛教到了日本后,发展出了很多宗派,这些宗派却几乎无一例外地取消了“戒色”的内容。日本的修行者是识人间焰火的,大家知道村上春树吧?村上春树的父亲就是京都和尚的儿子。和尚怎么可能有孩子?但日本的和尚是可以结婚的。
日本是一个极其喜欢美的民族。甚至到要死了,也要讲究美。他们有这么一个观点:人是很脆弱的,随时随地都会死,人要带着美去死。日本古代有一个著名的武士,叫山本常朝,他就说,为了容貌好看,最好要不断地照镜子。这里指的是男人,是武士。日本有“男色”的传统,大家是否看过大岛渚的《御法度》?那片子讲的就是“男色”。山本常朝认为武士的修养之一,就是脂粉要经常装入怀里。我们经常见女性包包里有化妆品,男性基本不会有,但是日本武士应该有。为什么?他说,因为如果在别人面前睡醒,脸色有时会不好看,必须赶紧补妆。而武士还会突然面临死亡,作为武士,不能肮脏地、难看地死去。这跟中国人想法大不一样。在中国人看来,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中国魏晋南北朝大诗人刘伶,也想到随时随地都会死,他爱喝酒,现在还有以他名字命名的酒。他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就叫人挑了担子跟着他走。我什么时候死了,就用簸箕把我装了埋掉算了。他是这么草率解决自己的,但如果换成是日本武士,是要从死里活过来,把自己化过妆,才再死过去。日本爱美,居然爱到这种程度。
这种美还体现在武士的武器上。人类历史是伴随着战争的,甚至战争时候居多。有战争,就必然要有武器,但是其他地方的武器没有日本这么唯美。欧洲骑士有他的武器,但是那个武器首先是为了使用,武器不能杀敌,就没有用。但是在日本就不一样了,日本的武器首先是要漂亮。比如说武士去征战,会在武器上插一朵花。要是在中国,打仗就打仗,你插什么花。日本强调打仗也要美,它的武器是非常漂亮的。日本刀非常漂亮,非常注重装饰。那武器,与其说是用来杀敌,不如说是用来在杀敌的瞬间把握美,敌人的出现,给了武士把握美的契机。
第三个关健词是“物哀”。这是日本最著名的美学概念。什么是“物哀”?就是事物引发的内心感动。这好像并不是日本的专利,中国也讲这个,比如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但“物哀”的感动,不是一般的感动,是哀的感动,由事物引发的有趣的、愉悦的感动不算,一定是要很低沉的感动。这是日本审美取向。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审美取向?有研究者认为,可能跟日本的地理位置有关。日本四面都是海,记得80年代有些段子,说喜欢吹牛的,有说我懂得好几门英语的,其中有个段子说可以坐汽车去日本。坐汽车是不能去日本的,除了把汽车开到渡海轮船上去,像我们福建早些年的平潭岛轮渡。因为日本四面都是海。日本是个岛国,岛国上的人容易产生孤独感和漂泊感。日本有一个词叫“岛国根性”,“根性”,就是鲁迅所说的“劣根性”,鲁迅这词就是从日本拿来的。什么叫“岛国根性”?就是处在岛中,因为孤独、漂泊、凄凉、无助而产生的传统心理。
但也未必所有的岛国人都有这种“哀”的情绪。比如欧洲的希腊,也是海洋民族,但希腊是没有这种情绪的,它开拓疆土,引领世界风骚。因为希腊是一个半岛,一面跟大陆相连,日本则是完完全全被流放到海洋中了。这个国家一直有危机感,觉得说很多事情别人做了可以,我做了不行,我先天不如人。中国人危机感不强,无论如何,没了东面有西面,被日本侵略时,东部完了,西部还在,所谓拥有战略纵深。可日本一炸它的东京,基本就差不多了。或者来个地震,这个岛一沉,就什么也没有了。因此它要千方百计要成世界中心,作为一个岛国,如果不强大起来,很可能就放逐到边缘去。这种情绪是深层次的,无论如何见到什么,都会产生这种情绪。这是一种非理性的情绪,日本的“物哀”是非理性的。
日本古代有一本随笔集,叫《土佐日记》,作者是纪贯之。其中有这么一段描述,说两个好朋友告别了,不舍得,送的人就唱歌:“人如鸭群列相送,别离依依愿君留。”依依不舍。客人就也酬答:“举棹探之难知底,感君情谊似海深”。这有点像李白《赠汪伦》的味道。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着,船夫就叫:“水涨了,风顺了,要开船了!”你们不要再唱来唱去了,我要开船了,再不开,天气变了就走不了了。纪贯之就评论道:这个船夫不懂得美。人家两个人在惜别,你不懂得美,只知道务实。但船夫明显是对的,风顺了,水涨了,可以安全行驶了。即使没有天气的原因,这两个人从早上惜别到晚上,老是送,“十八相送”,这个船还开不开?但是日本人不管这些,只管“美”,哪怕狂风暴雨,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那么我们讲第四个关键词:生、死。日语中有一个词,叫“忍恋”。什么是“忍恋”?恋爱就恋爱,还忍什么?注意,这词是在被肯定的意义上使用的。山本常朝解释说,恋得极致就叫“忍恋”。“忍恋”不具有物质性,纯粹是精神的。比如一对恋人互相思念,这不算什么,大家都忍着,一个浙江,一个在福建,这么恋爱着。但这还不是最高的境界,最高的境界是到死后还恋,这个不得了。《红楼梦》里说“君死都随人去了”,那太无情。当然中国也有梁山伯与祝英台,死了还双双化蝶,这才是精神之恋,是虚无中的恋。
日语中还有一个词,汉字写成“心中”。当初我刚去日本,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心中”是什么意思,它是殉情的意思,情死。我曾经去过热海,据说那里就是“情死圣地”。殉情在日本很流行。但我就是不明白殉情怎么写成“心中”?问日本人,日本人说,你把“心中”倒过来看看。日本文字大多是竖着写的,倒过来一看,是“忠”字。明白了。殉情,就要我忠你,你忠我。你去死了,我不去死,那怎么叫殉情?日本有个作家叫太宰治,一生殉情五次,最后一次终于死成,前面几次没有死成,甚至有的女的死掉了,他没死,结果被警察带走了,怀疑他帮助死亡。他说没有,我也吃了药,但是没有死成。这已经让他非常难堪了。说起自杀,日本作家中不少是自杀的。为什么要自杀?举一个例子,川端康成,他是日本第一个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当一个作家,能够得诺贝尔文学奖,如果是我们中国作家,后半辈子可能就在享受了,日子很好过,到哪里大家都宠着你。所以我们中国有那么多老而不死(写作死了,人还以作家身份活着)的作家。但是川端康成跟我们想得不一样,他去自杀了。好好日子不过,名誉、钱都有了,为什么要去死?原因很多,历来众多纷纭,但有一点应该是确实的,日本人有他们的生死观。在日本有个说法:“相对死”。死了还“相对”?在中国人看来,死是绝对的,都死了,还说什么?万事都休了。但日本人认为,死不是绝对的。死是新的旅程的开始。日本人把现世看成“秽土”,把阴世看成“净土”,不在乎今世之生,在乎来世之生。所以他们不忌讳死亡。(当然也是相对而言,归根结底,没有不惧怕死亡的人。)看你怎么想,这就是文化。中国文化就不同,中国人最怕死了,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面上看,意思是说不畏死,实际上应该解释为:百姓都被逼到了不怕死的地步,你还拿他怎么办?
其实,中国人是很忌讳死的,把生死看成很重要的事情的。中国文化很讲究现实快乐,活着要快乐。中国古代戏剧,到了最后总要“大团圆”,观众心里得到了慰籍。即使是一对相恋的恋人迫不得已死了,也要化成蝴蝶双双。这是中国人对生的肯定和渴望。但在日本的戏剧里,是不回避死的,结局往往不完美。死还经常很惨烈,比如说自杀,死于非命。这在中国是很忌讳的,叫做“横死”。“横死”是很不好的事情,鲁迅有一篇杂文叫《女吊》,讲到浙江一带乡村鬼戏,特别是女鬼,往往是“横死”的。
说到死亡,就想到樱花。日本人很喜欢樱花。听说武汉大学也有樱花,但那只是樱花,樱花在日本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樱花不是日本的国花,菊花是日本的国花,樱花是代表日本精神的一种花。每年三月开始,日本媒体上就会出现一个词:“樱前线”。这个词很形象。日本列岛走向是从西南到东北,气候也不一样。樱花温暖时盛开,首先从鹿儿岛盛开,然后北面也温暖了,也盛开。一直往北推进,确实就像打仗的前线在往前推进。但是又有所不同,前线推进了,后方却凋落了。樱花花期非常短,几天就凋谢了。这好像更像“线”,不然到最后,整个日本都成了樱花的天下了?在日本那么多年,我只有一次有机会赏樱,去上野公园。因为那一次东京的花期刚好跨个周末,又没下雨,没凋谢。其他的时候,等到周末,往往就谢了。樱花盛开很漂亮,但是日本人对樱花的重视,更重在它的“寂灭”,认为樱花的美就体现在瞬间开放,刹那寂灭。中国人是“好死不如赖活”。中国作家周作人曾说过“长寿则辱”,他很受日本文化影响。对中国人来讲,长寿就长寿,插着管,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前面讲的是“寂”,还有“侘”,这两个词合起来算一对,第五个关键词。现在我们来讲“侘”。日本人追求“寂”,不像我们,爱热闹,朋友聚会,中国人好客,去大酒家,围着圆桌,坐在一起,干杯喝酒,热热闹闹,甚至还劝酒猜拳,这是中国人的特点。日本不这样,两三个人,甚至一个人,跑到小酒馆,自己喝。即使一起喝,也是你喝你的,我喝我的,不劝酒,安安静静。日本高档的酒馆往往是很小的,小即是好。日本讲究寂,“寂”作为文化概念,是孤寂、闲愁、荒凉、凄凉。
“侘”原是寂寞、贫穷、寒碜、苦闷的意思,就是我们说的寒酸,没钱。日本平安时代有一种人,叫“侘人”,确实是失魂落魄的、郁闷的、孤独的人。到了平安时代末期,社会发生很大变化,原来的贵族开始破落。政治上破落,经济上未必破落,还是有点钱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人也加入到“侘人”的行列。他们就不一样了,原来那些人是真的没钱,现在这些人虽然没政治地位,但是有钱。这时“侘”的意思就悄然改变了,是悠闲。这些贵族想到昨天我或者我的父辈还在当朝,还是贵族,一夜之间就变成普通人了,世态炎凉,人世不可测,悲观厌世,就追求一种返璞归真,也就是“侘”。比如说喝茶,日本在平安时代前喝的是“唐茶”,福建有茶道,浙江有茶道,从茶具到喝茶,中国茶道比较奢华。最初日本也是这样,茶具很奢华,在喝茶过程中还要欣赏书画。到了后来,日本出现一个叫千利休的人,他改造了日本的茶道,讲喝“空寂茶”、“草庵茶”。喝茶的环境也大为变化。日本传统茶室跟农家小屋一样,外表用土、木、麦杆筑起来的,内部装修也很简单,体现它俭朴为上的特点。这里还有对“乌托邦”的追求。比如茶室,入口往往很小,一般高73公分左右,宽70公分左右。这哪里是门?这是洞。喝茶的人要从这个地方钻进去。这跟日本剧院有联系,日本早年的剧院也是这样,剧院的门叫“鼠木门”,只有老鼠能钻进这个洞,也是非常小的洞。观众就从这个洞钻进去。不是他们不会建筑门,而是体现了“乌托邦”环境的模拟。要喝茶,要进去看戏,就从这个洞钻进去,把外面的世界隔在外面,进去的是个理想的世界。如果门太大,就跟现在这么热,开空调一样,门太大,外面热气一直进来,是起不了效果的。必须采取与外界隔离的措施。有一种说法是,日本人所以这么做,是体现了人类对本真的追求。我们每个人都是从这么小的洞出来的,出来时发现世界很不好,都是苦难,恨不得回到母亲的子宫去,但是回不去了。只能在现实中间模拟这一个洞,钻回去,回到我们生命本真中去。
外面的世界很不好,也很嘈杂,里面是一个“幽玄”的世界。我们这就讲第六个关健词:“幽玄”。什么是“幽玄”?川端康成写了个挂轴:“深奥幽玄”。这可能是川端康成写得最好的字之一了。我在东京的现代文学馆看到的川端康成的手迹,字并不很好字,跟他优美的文章好像不对路。“幽玄”也是日本著名的美学概念,汉语里是没有的,虽然有这两个字,日本这两个字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但作为美学概念,是日本人搞起来的。我们可以拿一个汉语中间类似的美学概念来类比它,就是“意境”。它们在美学内涵上都有情景交融的意思,在审美意义上,都讲究含蓄、深远、意味无穷。“幽”是深奥,“玄”是玄妙,一种难以言传的神秘。这是东方美学的一个很大特点,中国也有,也因此,我们经常拿这个来忽悠老外,那些西方人。老外不懂这些,被你说得云里雾里,很多老外喜欢中国文学作品,就是这么来的。2001年,中国出去的作家高行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估计,他的作品很多老外不一定看得懂,但是能把老外搞晕。要想写出有中国特色文学作品去获诺贝尔奖,我劝大家去写这些东西,把老外给忽悠一下,就能得奖了。据说毛泽东所以被西方人重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说话不按西方的话语,不在你的知识范畴里,他另说一套。
下面讲第七个关健词:“缩、扩”,也是一对。
“幽玄”能够产生,跟日本禅宗发达有关系。禅宗在日本被发扬光大了。禅宗认为世界上万物虚幻无实,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禅宗中的“公案”,师傅教徒弟,不是给你阐述,而是让你自己去悟,悟不出来,拿一个棒槌敲一下,明白没?明白,顿悟;不明白,再悟。道理怎样,讲不出来,无法用语言表达。在这种思维下,有与无也是虚妄的了。一个东西可以看做有,也可以把它看做无。大的可以小,小的可以大,这就是“缩”与“扩”。
这对概念不是我提出来的,我没那么大本事,也不是日本人自己提出来的,是韩国人。众所周知,韩国人被日本人欺负得很狠,最知道日本人的,莫过于死死被欺负的韩国人。美国人吃了日本人的亏,后来也知道日本人了。高高在上的人其实是很危险的,被下面的人揣摩着。而且他很容易得意忘形,所以更容易被看穿。韩国有一个学者叫李御宁,他提出日本文化中有“缩”跟“扩”的倾向。日本人不忌讳“小”,我们骂它“小日本”,从国土资源上说,这当然他们忌讳,但是从审美上说,他们觉得是好事。日本人“以小为美”,日本古代很本随笔集,叫《枕草子》,作者是清少纳言。枕草子,就是枕边书。里面总结了什么是“美”:画在甜瓜上小脸是美的;小雀儿一听见人家啾啾地叫,就一蹦一蹦地过来;两三岁小孩急急忙忙爬了过来,他们很敏锐地发现路上极小的尘埃,用系着丝带的小手指掇起来给大人看……这是“美”。所以清少纳言总结一句话:“无论如何,凡是小的,就是美的。”
在日本文化中间,确实有“缩”的倾向。比如他们的英雄,往往是小英雄,一寸法师、桃太郎,都是小英雄。一寸法师手上拿的是筷子,以筷子作为船桨,人坐在碗上,把碗作为船,这样能打仗,而且能打胜仗。桃太也是小英雄。我们中国也有小英雄,中国小英雄是实在年龄小,没办法,意思是虽然小,我也能干大人的事。逻辑是不一样的。日本注重小,俳句,短短几句话,但是表现广阔的宇宙世界。由此我们又知道,日本人也要“大”。只是他们以“小”的形式来取得“大”。也就是“缩”里有“扩”的取向。日本人搞半导体,搞集成线路,搞得很精致,所以有人说日本是装在套子里的民族,是一个很精致的民族。在制造这些的同时,日本又制造世界上矩形的油轮、世界上最大的钢铁厂,还拥有世界上最大的百货贸易公司。
听到这里,大家可能越来越糊涂了,日本这个民族又是要“小”,又是要“大”,能够把“缩”和“扩”统一在一起,这个民族不好理解。确实,就好象我们前面讲过,日本民族追究“寂”和“侘”,不奢华,追究寒碜。但现在我要讲的第八个关键词,却是“粹”。
什么是“粹”?给大家看一张图,日本“浮世绘”。“浮世绘”就是充分体现了“粹”的特点。粹是风流、潇洒、俏皮之意,一个要寒碜的人,怎么会风流潇洒呢?这个趣味完全相反嘛!“粹”的趣味就是追求社交活动中间的享乐主义,追究感官刺激。“浮世绘”中的“浮世”这个词来源于佛教。日本文化受佛教影响很大,本意是生死轮回。所以“浮世绘”经常表达的是现世中的快乐、风情,追究感官刺激,日本人在这一点上是很明显的,所以我们常骂他们无耻,好,这就讲到第九个关键词:“耻”。
这也是一个外国人的研究成果,不是韩国人,是也吃过日本人亏的美国人。美国人吃了日本人亏,珍珠港被轰炸了,然后占领了日本后,就派出一些学者,来研究一下这个日本,到底是怎样的民族。于是研究出了这个成果,这个学者叫鲁思•本尼迪克特,她在她的《菊与刀》里说日本文化是“耻感文化”,跟他们西方的“罪感文化”不同。“罪感文化”中,人相信有上帝的眼睛。人犯罪了,上帝在天上都会看到,即使任何人都没有看到。这上帝,当然其实就在他们内心里。所以是“自律”的。而“耻感文化”不一样,是否做坏事,是取决于是否被别人看到。被别人看到了,才是耻辱。是“他律”。这就致使一个结果,只要别人不发现,或者别人讲了,我不承认,罪恶就不存在。
日本有一部电影,叫《罗生门》,是黑泽明的电影,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就充分体现了日本“耻感文化”的特点。《罗生门》这部电影1950年在西方引起巨大的轰动,据说西方人从这个电影明白了日本原来是这样子。新娘真砂跟着她的丈夫武弘经过一片竹林,碰到一个强盗叫多襄丸。多襄丸见到新娘真砂长得漂亮,就把新郎武弘给绑起来,把新娘给强奸了,然后又把新郎杀死。就是这么一个杀人强奸案,警方来调查,三个人说法(死者是以鬼魂形式说话的)各不相同,都为自己辩护,掩盖没被别人发现的部分。多襄丸说,不错,是我强奸了真砂,但我是爱上了她,而且真砂后来也爱上了我,强奸变成了顺奸。我所以杀死新郎,是因为新娘要我杀的。我杀他时,我是讲体面的人,我把他给放了,然后来决斗,结果他打不过我,他该死,这是强盗说的话。而新娘呢,是这么说的。她说自己是被强奸,被强奸之后丈夫羞辱我,我感到很耻辱,就把我丈夫给杀了。新郎武弘则用鬼魂说话,说他是自杀的。大家也许很奇怪,一个杀人案发生了,本来应该没个当事人都辩护不是自己杀的,但是这里,却都说是自己杀的。因为杀不杀,跟其他比起来,已经不是耻辱了。日本人有他们重视的法则,比如义理。新娘杀人固然不好,但是对方羞辱了她,她必须雪耻,所以杀人得到了辩护。而新郎武弘,他是个武士,一个武士被强盗所杀,无论如何是耻辱,他不如说自己是自杀的。
这是个“罗生门”事件。说不清楚作恶者。每一个人都推卸自己的责任,说对自己有利的证词,隐瞒对自己不利的部分。这小说里还有其他人也是如此,比如一个砍柴人,他也是说假话,他是第一个发现杀人现场的,但他把刀偷走了,所以他证词里就隐瞒了这个细节。
第十个关健词是“八格牙路”。这个词大家都很熟悉,看日本电影,经常能听到这个词。这可能是许多中国人学会的第一句日语。它在日语中,汉字写成“马鹿野郎”。这来源于中国古代的“指鹿为马”这个故事。秦朝时,赵高篡权,为了试探满朝官员哪个听他的,就拿只鹿说,这是一只马。在中国,这个故事是个权谋的故事,或者是操守的故事,针对的是人心。但传到了日本,却成了关于能力的故事。你连马和鹿都分不清楚,你这个家伙够愚蠢了!
由此看到,日本人是很注重人的能力。不像中国,注重的是自己的母亲有没有被人操了,或者操了别人的母亲。所以有时候中国人骂日本人你妈怎么样怎么样,日本人并没有像我们预想的反应,没什么耻辱感。这是文化的错位。而有时候我们不经意说他们“八格”,他们会暴跳起来。因为说到了他们的痛处。日本非常重视人的能力,非常崇拜强者。比如中国强大时,日本学中国;西方强大了,他又学西方,回过来打中国。甲午战争据说在开战前,日本人心里还是没底的,中国在他眼里还是大老虎。一打,发现原来是纸老虎,没什么了不起,西方才是真老虎。于是转向学习西方。但后来又发生了一场日俄战争,也把西方人给打败了,发现西方人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两场战争,极大地增强了日本人的自信心。于是也可以打美国了。不幸后来失败了,被美国占领。这样,他又老老实实跟美国人学了。我们中国没办法明白日本的逻辑,我们老要人家道歉。要人家道歉,就是弱者的做法。关于道歉,我想起一件事,在日有个中国人作家,他曾经参加一个日本人的研讨会,研讨会上,大家都一本正经。但还有一个“二次会”,就是会后的聚会。在这个会上,他听到了出格的言论。有人说:中国人真有意思,总是没完没了纠缠,让我们给他道歉。另外一个说:是啊,说到道歉,我倒想起在决斗。曾经有部法典叫《决斗法典》,该《法典》规定,如果一方冒犯另一方而不肯道歉,就要用决斗来解决问题。中国人认为我们冒犯了他们,要我们道歉,但又不敢跟我们决斗,只是嘴上喋喋不休而已。还有一个人说:我看中国人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就像挨了打的小女人一样,只会纠缠着要我们要道歉,撒娇地说:“你打了我,你要给我道歉!你不道歉,我就不和你和好!”
还有人说:男人跟男人打架,打赢是你的本事,打输是你没本事,还要什么道歉?就像一个怨妇,动不动就撩起衣服让你看伤疤,你看,我被打得好狠,身上还有伤疤。既然这样,我们就哄她一下,给她个道歉算了。人家是这么看道歉的。所以我常想,我们是否有必要要求日本人道歉?
日本人讲强势,中国也讲强势,我小说《大势》里就是写中国的强势意识的。中国人其实也要强大,“去势”是最可悲的事情了。一个男人最大的灾难,就是变成了女人。现在常听中国人愤愤说,干脆拿原子弹把日本炸了。中国人也不是那么善良,也要暴力的。这实际上体现了中国人心里不平衡,我们没有拿原子弹炸他。如果当初不是美国,而是中国拿原子弹炸日本,你现在参拜靖国神社,想参拜就参拜吧,反正我炸过你了。可悲的是我们近代以来从来没有赢过日本。这是心态问题。我们能否绕过这个问题?既然我们没有办法拿原子弹炸它,不仅说核战争是没有赢家的,从道义上来说,当我们强大以后是否应该侵犯别人?
第十一个关键词,“靖国神社”。我看到有人眼睛一亮。这个名字太熟悉了。靖国神社在东京都千代田区九段,我去过三次。原叫“东京招魂社”。原来是供内战烈士的,后来跟国外人打仗了,死亡将士也供这个地方。所以要明白,为什么每一任首相都竭力要去那里参拜,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国家英烈,类似于我们人民英雄纪念碑。作为国家元首,当然要昭显民族精神,就要到那里去参拜。现在问题在于,里面还供着一些甲级战犯。必须澄清一下,中国媒体经常说供着手上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甲级战犯的牌位,这个说法有误。靖国神社里供的不是牌位,也没有遗骨,它只有名册,还有弄一些物品放进去。我们经常被人家抓辫子,特别是日本“右翼”那些人就抓辫子,说:那里有牌位?也怪我们自己,一些我们很在乎的事情,但我们又没有很认真去调查研究。包括南京大屠杀,我们说杀了三十万,他们说没有那么多,要我们拿出证据来,我们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就不能说,虽然很冤。所以国际社会也不认这数据的,他们很同情你,但是没法认证这个数据。再碰到中国现在造假越来越多,更没有信用度了。
当然即使不是牌位,也不行,那些被供的是甲级战犯。但日本人又有一说。他们认为,人死了,就成为神,所谓的罪恶、善恶就没关系了,恶名就消除了。日本文化有“相对主义”的特点,这是文化,拿他没办法。文化没有好坏,谁的文化谁说了算,比如说中华文化,就是中国人说了算,外国人你谈什么中国文化,有无道理我说了算。中国有“闹洞房”的文化,把新娘拿去压,美国人说是侮辱女性,但这是我们的文化,你没办法。
所以我想是否从另一方面来看看,这些战犯到底在当今日本人心目中,有多大的感觉?以我观察,日本人去靖国神社参拜,未必就是去参拜这些甲级战犯的。我第一次去时是在日本的大年三十晚上,因为电车免费,当时一个人,吃了饭,无事可干,无聊,就跑去了。大部分人日本人是去守年的。第二天早上也有很多日本人来“初诣”,也就是新年第一次到神社来参拜,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每年的“终战日”,我们叫“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反之日本则应该是战败,但日本叫“终战日”。日本语言比较暧昧,不说“战败”,说“终战”,意思是,我们不打了。如此而已。每年“终战日”,确实在靖国神社有些参拜,也确实有些“二战”老兵在那里,穿着当年的军服,举着当年的军旗。其实普通日本人也是觉得这些人头脑有毛病的,不认可。但因为这么一闹,毕竟是新闻事件,就被报道了。其实是一件很小的事件。包括“右翼”,开着铁疙瘩一样的车,大大的,黑黑的,车上画着日本国旗,写着“尊皇”、“攘外”、“反共”、“救国”,用高音喇叭在街上拼命喊叫口号。因为会闹,总有记者去报道。
实际上,日本人也觉得烦死了,他们也想要正常的生活。但是他们是民主制度,没办法取缔,所以那些人还是存在。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办法弄明白,比如奥运圣火传递到巴黎,巴黎的市长不听萨科奇的,我们觉得不可思议,萨科奇你是总统,难道没有喝他听话的权利?又比如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张羽,他说CCN诬蔑中国,难道美国政府不来管一管?这成为世界笑话。
我感觉,日本人应该说还是接受很多和平观念的,特别是经过这么多年的民主化洗礼,日本再像过去那样发生军国主义的可能性并不大。过去,天皇一句话就把全国推入战争,现在战争要发动,不容易。至于首相,比如小泉去参拜靖国神社,他也只是一个姿态而已,他要调军队,也没有那么容易,有国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对力量,是我们从来没有生活在民主制度下的人,不能想象的。
当然我也不是说,日本绝对不可能发动侵华战争。日本是个复杂的民族,它的变化常在瞬间的,就像我说了这么多日本文化,我们好像越说越难以把握一样,日本人的特质也是非常难以把握的。何况,从全球的情况看,战争的可能性仍然存在,民族主义愈演愈烈。这不是我们能够面对的。我们只能面对自己的心灵,我们如何调整心态。不要求别人是善人,美国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世界上没有善人,只有傻人。不要总抓别人的把柄,为自己辩护,比如人家讲我们什么,就也去抓人家的辫子,你也有问题!话说回来,我们自己本身也不是做得很好,很多时候我们本身也有问题,中国人打中国人,中国人杀中国人,中国人拆中国人的台,中国整中国人,历史和现实中多的是。到国外去,中国人最提防的恰恰是中国人,算计你没商量,把你整得死死的,所以一些外国机构,就让中国人来管中国人。中国人对中国人都这样,我们如何去要求外国人对我们好?要说暴力,中国人可能算是世界上最有暴力心态的群体之一了,我们又如何去指责别人?我们需要做的是,调整自己的心态,当然,这调整要建立在了解乃至理解对方的基础之上。
这就是我的想法,谢谢大家听我絮叨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