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坛奇人
(本文刊登在人民日报社主管主办大地杂志2007年第3期 作者:冯政 )
我们先请季仁葵先生介绍自己如何走上了绘画之路,他毫无顾虑地爽快答应。
季仁葵诉说道:“我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父亲是做小生意的,家在奉贤高桥镇,是一个像周庄那样很漂亮的水乡。我家的房子就造在水上,下面有小石桥连通街道。高桥镇曾出了个大画家,叫藤白也,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州立大学毕业的,外国人称他为“现代雕塑之父”,他创作的《孙中山演说像》雕塑,堪称天下第一。在我很小的时候,他被打倒了,回到家乡高桥镇。我把自己画的儿童画拿给他看,他看了以后觉得很好。
季仁葵8岁那年,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斗鸡,他觉得很好玩。当时,镇上都是木板房子,他就买了粉笔,在木板房子上画猫猫画狗狗的,画了以后觉得很新奇,就再画梁山伯、祝英台、牛郎织女之类的人物。后来,季仁葵认识了一位上海的城里人,第一次跟他到上海市区去玩,还买了一本书——《给初学绘画者的一封信》,书中很简单地介绍怎样画素描:素描里面分用点、用线、用画;如何用块面、线条组成几何图形。
有了这本书,季仁葵才走上了正规的绘画之路。他把这本书看了个透彻。书上介绍的所有方法他都试过了,素描也就精通了。“就是因为这本书,我成为了画家。”往事回忆,季仁葵神思缅邈,颇多感慨。
初中毕业后,季仁葵被保送进入奉贤农校。他既是学生会主席,又是三好学生,学校里的黑板报全都被他包办了。一次,班主任告诉他,县文化馆要举办一个画展,你是不是去参加?季仁葵听罢连夜跑到家里,把以前演出队唱歌、跳舞时他画下来的一批速写、素描拿到文化馆。文化馆一位老同志看到他的画,桌子一拍,说道:“上海市区我不知道,上海郊区比你画的好的没有了。”
当时,季仁葵心里很开心,画画的劲头更足了。当然,他靠的还是自学。再后来,他考入浙江美院,所带去的第一张画就被作为校板,供同学临摹。“我从小画画追求的就是形准,不追求是否像;形准了以后肯定是像的,而像了不一定形准。你画一个人物,高鼻子就像刘少奇,短平头就像邓小平。为什么我画的东西人家喜欢呢?因为形准。我可以把包括眼睛等最精彩的地方画得很仔细,既可以虚化融洽,也可以细致入微,从而显得自然真切。”
在浙江美院,季仁葵创作了一幅值得他珍藏一生的杰作——水粉画《军民联欢》。
1967年6月15日,浙江美院党委颁布公告,号召学员搞绘画创作。季仁葵当即构思了一幅《军民联欢》草图: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解放军官兵到农村里,与红卫兵一起在打谷场举行联欢活动。画面中的三位女红卫兵,分别是工人、农民、干部的子女。这是一个很典型的时代情景。第二天,一位油画系的女生看到这幅草图,连连说构思很好。这一下子更点燃了他的创作欲望,在随后六天里,季仁葵醒来就画,就是做梦也在画这张画。画稿完成后,他拿到学院评比,一下就引起了轰动,好评如潮。
毕业后,他创作的第一幅国画《喜聚丰收粮》入选浙江省美术大展,第一幅水彩画《老兵新传》荣膺第六届全国美展优秀奖。
中国民间有“师傅领进门,修仙在个人”一说。绘画亦如此。但季仁葵似乎是个例外。他在创作《军民联欢》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水粉画,硬是靠钻进“文革”中被砸烂了窗玻璃的图书馆,翻来一本水粉画教材,才摸索出了自己的水粉画天地。
工作几轻辗转,季仁葵最终调入奉贤文化馆。1984年,文化馆领导让季仁葵画一张水彩画,可是,他连怎么画水彩画都不知道,实在没办法,就通过中国画来改,直到改得像幅油画,色彩漂亮极了,才用这幅习作交了差。后来,他又画了一幅成熟的水彩画作品——《老兵新传》。就是这第一幅水彩画作品,竟让他获得了当年的全国美展优秀奖。这就是季仁葵,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画坛奇才。
季仁葵这样阐释自己的“奇”字:“我这个人有个特点,从小没有老师,就是靠动脑筋。画家不是画出来的,而是动脑筋动出来的。没有老师,就没有框架,没有约束。到我这里来的人,总会有他喜欢的东西。我不是只画一种路子的画,而是多种方法都尝试。我认为,一个画家其实就是一个导演,你画一个人,就要体现出他是什么身份,工人要像工人,农民要像农民,整张画就是一个故事。”
1991年,在庆祝建党70周年上海美术作品展中,有一幅风格颇为独特的画《认出三字共产党》。此画以纤细简练的线条,行云流水般地描绘了老奶奶与小孙女凑在灯前学习的暖人亲情,让美术评论家朱国荣从此记住了“季仁葵”这个画家的名字。
评论家的职责,也让朱国荣在面对季仁葵时作出了一番肯綮评价:“全国有名的画家有的是,但人家画不出你的风格。你很有希望。”
在看到了季仁葵汲取国内名画家一些笔墨技法而入高致时,朱国荣先生又以寄兴精微的笔触写道——
季仁葵将淡宿墨的晶莹美与浓重而又灵巧的线条结合为一体,笔触酣畅恣意,如惊蛇枯藤、随形变幻。从《希望》、《归》、《锁麟囊》等作品中,可以体会到他对水墨画艺术新的感情的抑止不住的兴奋之情。
20世纪中叶,当季仁葵还是一个视野未出上海郊区的奉贤的农家孩子之时,唯一给他的梦想带来美丽色彩的,就是他在家乡木板墙上童真无忌的“涂鸦”之作——我想,那时他最渴望的就是像神笔马良那样,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手中握有一支生花妙笔,画什么都能栩栩如生,呼之而出。
斗转星移。半个世纪过后,季仁葵手中有了这样一支生花妙笔。
乡梓之贤士,赖传人以弘扬
虽然现在还是一个“小隐于野”的上海郊区画家,声未显,名未著,但是,季仁葵对自己和自己的画相当自信。
“我有一个梦想,”他说,“我希望自己开创的季氏画风,将来能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
这就是说,他矢志要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艺术家。
一个书画家,若想青史留名,须具备两项基准:以人品立世,以画品传世。
让我们先来看季仁葵的人品。
当今国内书画市场,鱼龙混杂,逐名逐利已成行风。取财有道、日进斗金者,方可称名家,方为大家本色,仿佛不如此,即表明你画不如人,遭市场摒弃。但是,艺术家本质上不同于商人;只知一味逐利的书画家,与见利忘义的商人又有何异?
数十年来,季仁葵伏案绘事,未尝一日辍笔,画作累积百千,有海外慧眼识珠买家愿出两千万元巨资,将这些“奇货可居”的画作悉数拿下。两千万元,对一位辛苦创作了大半生,仍谈不上声名卓著的郊区职业画家来说,不啻天赐福音!
让这位海外实业家意想不到是,季仁葵竟一口回绝。
季仁葵解释道:“我也很需要钱,但失去这些画,我的绘画之路就是一片空白。其中有些作品,我再也不可能画出来了。只有我的画作才能证明我的艺术价值,而不是借他人之手市场炒作猎取名声。”
不去迎合市场,以博得功名利禄,也就罢了,季仁葵还返其道而行之,搞起绘画题材上的“乾嘉考据”——凝结数年心血精力,为从孔子圣徒言偃、侠客要离、白燕诗人袁凯、千古名相徐阶、吴中草圣张弼到现当代雕塑家藤白也、琵琶演奏名家程午年等12位奉贤历史文化名人绘像,俾使这些昔日为乡梓争光添彩的贤达英才,虽百代而神采依然。
这就是季仁葵先生不以追名逐利为人生目标的卓荦人品。
再来看他在绘画领域难度最大的人物画之画品。
前面,我已领教了季仁葵绘制当代领袖人物的大手笔,现在,季仁葵又要刻画这些只见诸于史料、文字的历史人物,岂不更难?(毕竟,前者还有照片可供参考)
当12幅或凝神真切或容情宛在的奉贤历史文化名人画像一一呈现,我不禁感沛: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人物画之一。譬如,言偃(字子游)是孔子三千弟子中唯一的南方人,擅长文学,早年在中原提倡以礼乐为教,晚年返回江南,道启东南,文开吴会,从游者甚众,不辱师门,亦可立为万世之表。或许出于这种考虑,此前我们看到的言偃塑像,均是一派师道尊严、忧国忧民的深沉模样,可敬,却并不可爱。
而在季仁葵的画卷中,彼言偃者,不但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学者,还是一位循循善诱的智者、和蔼可亲的长者。只有这样的圣人弟子,才能开化曾为蛮荆之地的江南,开启奉贤的儒学文风;只有这样的“言偃像”,才能深入民心,广其传播,誉之恒久。
再譬如,出生于今奉贤区青村乡陶宅村的张弼,是明代著名书法家,有“吴中草圣”之盛誉。史载张弼每每“酒酣兴发,顷刻数十纸。疾如风雨,矫如龙蛇,如堕石,瘦如枯藤。独书醉墨,流落人间。虽海外之国,皆购其迹。世以为颠张(张旭)复出。”完全是一个性情恣肆、磊落不羁的狂生。
而季仁葵刻画的“张弼像”,气敛神凝,如对碑铭石刻;束发儒袍,一笔横呈,重若千钧,了无一丝狂放意气。何其为然也?
季仁葵答曰:如果公表现张弼狂书醉墨的一面,与唐代草圣张旭有什么区别?还应该看到张弼为官清廉的一面。他从南安太守任上告老还乡,只带一块石条回家。后人感念其廉政,称呼这块条石为“廉石”。没有沉稳职责之度、郑重节操之心,何来廉政、“廉石”?何以名重天下,为世间所敬奉?
对照季仁葵刻画的“张弼”,时逾五百年而精、气、神俱在,可知此话不谬。
为什么季仁葵在人物画方面能独擅其胜,造诣如此深湛?这,还得回溯到他的绘画经历中去。
季仁葵曾经说过,他从小没有老师,就是靠动脑筋。这话,也对,也不对。
但凡学艺者,不可能没有拜过师傅,即便是像孔子这等旷世无双的大学问家,也曾问礼、求道、学艺于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圣人无常师,只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罢了。
在浙江美院,季仁葵师从著名画家方增先学国画,方先生在画稿上勾线的深厚功力,曾令他为之折服。
很多年前,方增先对季仁葵的人物画作过如是评价:“头像画得好,手画得第二,衣服再次之。因为衣服的线条十分讲究组合,很难画好。”
的确,季仁葵画人物头像堪称一绝。他借鉴、沿用西洋画精准的素描法则,以中国特有的绘画工具——毛笔,施以水墨、淡彩,从而描绘出骨骼、血肉、容颜、神情之崭然分明的立体感极强的国画人物像。仅此一项手法,季仁葵即可在国内人物画领域称独擅其胜。
能画好人物头像,爰于手,再需精心、细致、灵动,所谓指点江山、尽在掌握;或是纤纤素手,裁花剪叶,岂不是千变万化,如影随形?
因此,季仁葵要认真应对的,惟在以绘画手法惟妙惟肖地表现人之所以为“文明”人的标志物——衣装。
如今,季仁葵最拿手、也最令他自豪的是,他做到了这一点,——靠的是书法与绘画完美的结合、融合。
长期以来,季仁葵援笔在握,便是连篇累牍地书法演习,以此强化对绘画线条的认识和掌握。他认为,一个国画家,如果书法差强人意,画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而且,藏锦于心的季仁葵对书法还有自己独特的认知,他并非像别人那样一味临贴,而是潜心于探究书法的结构美和组合美。
一路走到今天,季仁葵不但练就了一手让人称道的好书法,他的“碧海金沙”题字已镶嵌在奉贤海湾巨石上,与日月相辉映;更重要的是,他那驱使如意的笔墨线条“裁制”出的衣冠装束与他刻画的人物头像,已升华为烘云托月的境界。
“画国画,最难的是衣服褶皱。因为它的变化太多了。褶皱怎么都可以画,但是你要把线条组合得美。我的线条是没有人可以学的,一个是变化,一个是形准,这两者相结合,实在太难了,一般的画家很难达到。”
具备了上述绘画技术与艺术高度,再来刻画丹青有誉的奉贤12位文化名人形象,史册与画卷的相得益彰、彪炳千秋,自然也就化理想为现实了。
书画者,人之心形藉才艺之显示也。
正像季仁葵自己的名字所喻示的那样,仁者爱人,葵循日月;心形如许,艺薄云天,仁葵可昭天下。
画坛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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