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女儿闲聊时事、往事


 

昨晚饭后,女儿要与我一起喝壶茶。爷儿俩在客厅沙发上随意坐了,泡一壶几年前朋友送的陈年普洱,闲聊就开始了。

其实聊的话题本来很散,没有一点目标。只是女儿突然想起刚刚在网上看到的朝鲜用机关枪枪毙80个人的事情,很疑惑地问我:“这能是真的吗?就因为那些人看看韩剧吗?”看着女儿那种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本来闲散的心,突然一紧。是真的吗?在这一瞬间,在这个开放了几十年后的中国城市房间里,与明显现代起来的家居和女儿,包括自己,我仿佛突然地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或者用女儿刚才谈到关于文化的话题时用的那个“荒漠”的词,迷失了。我的迷失来自于记忆中已然沉睡了的过去时光。那些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我所生存的那个村子里曾经真切地发生过的事情。那些事情在我孩童的记忆里虽然并不十分清晰,但在后来的岁月沉淀中,我曾努力地去多次理清过那些事件和人物,他们确实是我生活过的那个村子和时代里真实地存在过发生过的事情。只是这样的事情是在我长大后,懂了一些事情后,才觉出沉痛,甚至痛彻心肺地痛。

同样在那一瞬间,我所仿佛置身的那片黑暗也勾起了我这些年里的一些读书经验。我又一次地想起了茨威格那本《异端的权利》,那些在加尔文无处不在的“目光”监视下的人们,哪怕是再相熟的人,他们相见时甚至不敢相互地对视一眼,唯恐因此而招来杀身之祸。我还想到了扎米亚京的《我们》、奥威尔的《一九八四》,甚至想到了那部我至今没有勇气完整读下来的《古拉格群岛》。就像我刚刚跟女儿谈到的文学和艺术往往是历史的真实记录一样,这些作品让我在还算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历史,看现实,或者对未来加以自己的预料。这些作品所呈现的历史和我在记忆中所经历过的生活曾有那么多雷同,这些雷同曾让我不寒而栗并使我对此类问题一直保持着近乎敏感的警觉。

直接的或间接的历史或记忆,曾让我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从内心里产生过太多的悲凉,无奈。作为一个特别宠爱女儿的父亲,我真的不希望女儿也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产生这样的悲凉与无奈。她的人生应该在阳光下灿烂地行进——至少,我这样希望。

但希望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度里能不能保持呢?

女儿长大了,开始自己通过各种渠道了解社会,也思考社会了,有时候,她思考的,甚至远远超出了这个现实的社会本身——就在刚刚,她跟我谈起了工业革命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改变,谈起了中国几千年的小农经济和家族自治式的社会结构为中国带来的几千年相对稳定,及这种社会结构被彻底摧毁的今天,人们无所适从给社会及文明带来的无法弥补的伤害……谈这些的时候,我能深切地感觉到女儿小小年纪里那种因为历史的变迁而产生的惋惜,叹息,无奈,最终,还有迷茫。作为痛她爱她的父亲,面对女儿的这些问题,我常常是与她一起惋惜,叹息,无奈,也迷茫。所以,在这样的叹息与迷茫中,我一直努力与女儿一起,为她的人生寻找更美好一些的处所,哪怕为此而放弃很多。我觉得值。这样的寻找即将有一个暂时的结果,我正与女儿一起为她的人生起步做着必要的准备。

我没有跟女儿谈太多这种黑暗到让人沮丧的事情。只是,就女儿提到的这个关于朝鲜的事情,我很认真地告诉女儿:“极有可能是真的。因为就在几十年前,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我的身边,就曾有人因为在街头的宣传黑板报的毛主席画像下随意地划几个道道,就以‘污蔑伟大领袖’的罪名批斗,然后枪毙。这是我永远不都不愿意提起的过去,因为实在太荒唐,因为提起那样的过去,会越想越恐怖。”听着的女儿吃惊地半张嘴,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无言。过了好久,我们回到了现实中,回到了茶杯里那些透亮的红色茶水中来。女儿故作轻松地说:“还好,我们还能有幸可以看韩剧而不被枪毙。”女儿,放在别的时刻别的事情上,我真的该为你的幽默鼓掌了。

谈话临近结束的时候,女儿问我:“从来不看新闻联播,今天为什么看了?”

我回答说“今天有三中全会通报。”

“这个这么重要?”女儿不解。

“或许吧。”我随意应付女儿。其实,我的心里,正耿耿于公报中那个“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称又一次地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过去,想起了那个因为“污蔑伟大领袖”而被枪毙的同村人。但愿是我太敏感,太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