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的地缘位置有多重要


 心脏地带

 
乌克兰的地缘位置有多重要?作为俄罗斯的强劲对手,拿破仑有一个形象的描述——“占领基辅,就等于抓住了俄国的双脚。”
 
从字面上理解,乌克兰意为“边陲之地”。这一名称形象地反映出乌克兰民族发展历程中所经历的诸多苦难。在历史上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乌克兰的领土处于分裂状态,分别为不同的帝国所占据。在政治形态上则表现为不同帝国的边陲地带,处于夹缝之间。而帝国的边陲就是群雄逐鹿的中心。
 
英国牛津大学地理教授、现代地缘政治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麦金德,曾以自信的口吻推出了一个著名的三段式警句。这个句式在20世纪初几乎掀起一阵狂潮,直到现在回响在许多政治家的耳畔:“谁统治东欧谁便能主宰心脏地带;谁统治心脏地带谁就能主宰世界岛;谁统治了世界岛谁就能主宰全世界。”这里所说的“世界岛”,是指欧洲、亚洲和非洲。这片大陆拥有最大的土地面积和人口,是世界历史的核心舞台。麦金德的界定有点捉摸不定,但大致是指从西伯利亚冰冻的平坦海岸,一直伸展到伊朗高原和波斯的酷热的陡立海岸,到海上不能到达的地带。
 
扼守黑海通道的乌克兰,恰好就处在“心脏地带”的中心位置,是欧洲、亚洲与中东的交汇地带。因此,历史上欧亚大陆强大的民族或力量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盯向乌克兰,它先后遭到过蒙古鞑靼人、日耳曼人和土耳其人的入侵。从13世纪中期起原加利奇—沃伦公国土地以及其他乌克兰土地,便成为周边兴起的一些强国追逐和争夺的猎物。在随后的200余年里,乌克兰的大部分土地被纳入立陶宛大公国的统治之下。
 
16世纪中期,立陶宛大公国衰落,它与波兰王国合并成为立陶宛—波兰王国。原在立陶宛统治之下的乌克兰土地又转人波兰人手中,此后近100余年中备受波兰领主的压迫。在这漫长的数百年时间里,乌克兰人作为一个民族,顽强而艰难地书写着自己的历史。然而,乌克兰此时只是作为一个地理学概念和民族学概念而存在,却不是一个政治学概念。因为不存在乌克兰这样一个国家,它只是立陶宛大王国或波兰王国版图中的一部分。乌克兰人也成为一个丧失了自己国家的民族。
 
乌克兰人丧失国家的同时,它的斯拉夫兄弟——俄罗斯帝国强势崛起,开始了长达四五百年的扩张之路。15世纪后期,伊凡三世(或称伊凡大帝)继承了莫斯科大公国,开始对外扩张。但当时俄罗斯能够得手的土地,朝北到达了北极圈,朝东北到乌拉尔山。伊凡四世(或称伊凡雷帝)继续对外扩张,向南至高加索山脉和里海,朝东跨越了乌拉尔河。18世纪,在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时期,俄罗斯主要朝西扩张,终于得到了波罗的海出海口。在18世纪末,通过两次俄土战争,具有独特战略位置的克里米亚半岛并入沙皇俄国。克里米亚鞑靼诸汗宣誓向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效忠。
 
克里米亚位于乌克兰的最南端,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它南邻黑海,东扼亚速海,是连接欧洲同黑海、东地中海、中东地区的枢纽。1784年,沙俄开始在克里米亚修建塞瓦斯托波尔市和港口。1804年它便成为黑海舰队的主要军港和特别行政区,由圣彼得堡直接任命的海军行政机关直接管理。
 
17世纪中期后,乌克兰一分为二。以第聂伯河为界,左岸乌克兰大体上听命于莫斯科,而右岸乌克兰则臣服于波兰。这种形势在此后的100多年中辗转反复。直至18世纪末,在沙俄扩张政策下,即所谓与奥地利、普鲁士“三次瓜分”波兰之后,沙俄控制将近80%的乌克兰土地。也即从根本上说,乌克兰是一个长期分裂的国家。即使19世纪乌克兰土地在沙皇控制下的相对统一,也没有改变乌克兰东西部分各不相同的发展状态。这样的一种历史背景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当代乌克兰大体上是东部亲俄、西部亲西方的政治发展态势。1922年乌克兰加入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乌克兰被德国军队占领。1944年重新解放。直到1991年,乌克兰宣布独立,持续几百年的被控制状态才宣告结束。
 
在地理上,造物主似乎开了一个玩笑,将这个征战不断的“心脏地带”抹去了地理屏障,设置为广袤的平原。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使对抗更猛烈。历史学家艾伦·帕尔默在《夹缝中的六国——维也纳会议以来的中东欧历史》一书中,将这块土地形容为“如同一些只有脊椎和动脉而没有外壳的生物体”,“处在一望无垠的灰绿色波涛起伏的草原构成的海洋,延绵不断地深入欧亚大平原。这一辽阔的地区,即对东方游牧民族敞开了门户,又吸引着西方人前来殖民”。
 
俄罗斯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
 
平原地形有利于强大帝国的扩张,但却使当地民族失去了自保的屏障。乌克兰地理学的主要奠基人鲁德涅斯基遗憾地看到,与其他许多早已独立的民族和国家相比,乌克兰在北部、东南部和东部均没有可靠的自然边界:除了其南部濒临的黑海及其向西一度曾经达到的喀尔巴阡山脉之外,乌克兰领土周边明显缺少一些由高山或河流构成的自然疆界。正是由于缺乏地理屏障的保护,导致在历史上绝大部分时间里,“乌克兰的政治边界一直不稳定,其领土也并不完整”。这正是乌民族在历史上极难保持民族的自由独立,相反却不断遭受异族入侵和异族统治的重要原因。
 
早在19世纪初期时,乌克兰著名诗人叶甫根尼·格瑞比昂卡也曾特别鲜明地表达过类似的思想:“如果有人能够围绕乌克兰设下由海洋和高山组成的封锁线的话,乌克兰就可能赢得独立。但现在她就像一棵路边的柳树,不断地被所有经过的人践踏。”
 
在苏联时期,乌克兰是苏联的粮仓和军工中心。另一方面,因为其通向欧洲与黑海门户的地理位置,又使它成为“冷战”对峙的前线。苏联将三分之一的国防力量部署在乌克兰,包括2000枚战术核武器和100多枚战略核导弹,以及拥有300多艘舰船的黑海舰队。赫鲁晓夫当政后,又将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的克里米亚半岛划归乌克兰。
 
2014 年2 月21 日,时任乌克兰总统亚努克维奇与反对派达成协议,但基辅独立广场上的反对派示威者依旧不愿离开
 
苏联的解体,使这个庞大帝国遭遇了地缘政治上的滑铁卢。仅仅在半个月内,俄罗斯在高加索地区的边界退回到了19世纪中叶,中亚国家的独立意味着俄国东南部边境在有些地区向北退了1000多英里。令俄罗斯更为痛苦的,是俄罗斯的西部边界退回到了1600年左右伊凡四世时期。失去乌克兰的俄国,在黑海仅剩一小条狭长的沿岸地带。高加索的丢失重新唤起了对土耳其影响卷土重来的担心。中亚的丢失使俄罗斯失去了这一地区丰富的能源和矿产资源。
 
乌克兰的独立,使俄罗斯失去了5000多万斯拉夫人口以及强大的工农业基础。俄罗斯让出了在黑海的主导地位,乌克兰的敖德萨是俄罗斯在黑海贸易的通道,俄罗斯对外贸易的50%是通过敖德萨港实现的。黑海舰队被分割,其基地塞瓦斯托波尔的归属与使用问题长期悬而不决。更重要的是,俄罗斯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特性和民族构成。乌克兰的独立,动摇了俄国是泛斯拉夫民族共同特性的天授旗手这一信念。没有了乌克兰的土地与人口,俄罗斯的亚洲色彩越来越浓。
 
即使苏联解体多年,但俄罗斯精英始终对乌克兰怀有特殊情结,失去乌克兰则被视为“天大的悲剧”。俄罗斯人普遍认为,乌克兰既不同于波罗的海三国,也不同于高加索和中亚地区的其他国家,它本身就应该是俄罗斯的一部分。俄罗斯基督教民主运动的领导人维克多·阿克苏齐兹提出:“即使处于今天这种情况,我仍然完全相信,白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在今天仍属一个伟大的俄罗斯民族,这个民族是建立于东正教信仰基础上的共同历史形成的。”
 
独立后的乌克兰,对于俄罗斯仍具有无可替代的战略意义。整个国家如同一块巨石,横亘在俄罗斯和欧洲战略通道之间——石油和天然气管道、电力网、军用高速公路,这也是俄罗斯和日益扩大的北约之间的最后一块缓冲区。
 
“冷战”虽然结束,但传统地缘政治争夺在大国之间依旧持续而激烈地展开。由此形成的“遏制政策”理论,指导着国际间的竞争。乌克兰对俄罗斯有多重要,反过来对它的对手也具有同样的分量。换句话说,俄罗斯想要的,就是美国及西方盟友们所不愿看到的。用地缘政治学家布热津斯基经常被引用的话说——“没有乌克兰,俄罗斯也就不能称之为帝国了。”
 
美国当代地缘政治学者乔治·弗里德曼也指出,长久以来,乌克兰之于俄罗斯的意义,相当于得克萨斯之于美国,苏格兰之于英国的意义。在被俄罗斯统治时,乌克兰将俄罗斯的权势延伸至极难被突破和渗透的喀尔巴阡山脉。但如果乌克兰处于西方集团的影响或控制下,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南部平原至少在地理上无险可守。因此对俄罗斯而言,乌克兰关乎国家的基本安全;而对西方集团来说,乌克兰是遏制乃至击败俄罗斯的前哨。
 
至于乌克兰自身的命运,乌克兰知识分子并不乐观。乌克兰历史学家维亚切斯拉夫·利平斯基(Vyacheslav Lypynsky)认为,鉴于乌广袤的领土、不小的人口基数、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庞大的工业潜力,乌克兰在欧洲东南部具有无与伦比的、足以颠覆欧洲权势平衡的战略价值。因此,“在欧洲,没有人想要一个强大的乌克兰国家。相反,许多欧洲强国实际上是对一个没有或者是尽可能弱小的乌克兰的欧洲更感兴趣。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将恢复民族传统、实现独立建国的希望寄托在接受外来帮助上的原因。外部强国充其量只会帮助乌克兰成为欧洲和俄罗斯之间的缓冲国。”
 
就像乌克兰自身无法摆脱地理格局的宿命,它同样无从逃避历史的影响。在基辅罗斯立国迄今为止的1000年历史中,就乌克兰西部而言大约有近700年的历史中是游离于俄国版图之外。从这样一个背景看,苏联解体后,乌克兰的独立,以及“橙色革命”中尤先科亲西方政权的上台,不过是漫长历史的一个小段落而已。
 
以第聂伯河为界形成的东西分裂,是乌克兰的基本国家形态。西部是以讲乌克兰语、信仰天主教、经济贴近传统欧洲的区域;东部是讲俄语、信仰东正教、经济对接俄罗斯的区域。乌克兰是统一但却是充满裂缝的国家。
 
更重要的是,地理与历史因素造成了乌克兰的双重分裂。任何内政的对立,都会招致外来力量的干涉;而任何外交选择,也会引发内部的冲突。这种双重分裂使乌克兰在政策上缺乏回旋余地,不断被逼到只能“站队”的死角。这是认识乌克兰的一个基本出发点。
 
2012 年6 月20 日,俄罗斯西伯利亚约什诺-罗斯克耶天然气田的工作人员在检查输气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