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的平衡术


 如何在原苏联领土上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是乌克兰政治精英们的首要挑战。所谓“独立”,首先是指摆脱对俄罗斯历史上所形成的依赖关系。

 
乌克兰首任总统克拉夫丘克是一个具有明确西化倾向的领导人,他以乌克兰最高苏维埃主席身份主导了乌克兰独立的进程,积极支持乌克兰的民族独立运动。用克拉夫丘克的发言人希利亚波希尼柯夫的话说:“对克拉夫丘克而言,没有比乌克兰总统更高的职位了。他个人的梦想,对此我深信不疑——就是创建一个在世界历史上扮演自己角色的、独立的乌克兰国家。”
 
然而人们普遍认为,克拉夫丘克本质上是个政治机会主义者。乌克兰人还津津乐道地传播关于他的一则笑话:一次适逢下雨,一位助手随即为克拉夫丘克递上了一把伞,可他却回答:“没关系,我能在雨滴的间隙里行走。”克拉夫丘克执政后,虽然提出了“中立不结盟”的政策,但乌克兰的内政、外交实际上转向了西方。他明确表示:乌克兰加入欧洲经济和政治结构是其现阶段的优先方向。
 
1991年3月,克拉夫丘克访问美国,希望西方把乌克兰看作可以抗衡俄罗斯传统影响力的力量;强调乌克兰在巩固民主制度方面的作用。他在1992年访问捷克和匈牙利时建议,中东欧国家应建立一个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中东欧国家安全带,填补真空,防止俄罗斯在一区域势力的复苏。在其执政的最后一年,乌克兰成为独联体国家中第一个与北约建立和平伙伴关系的国家。同年6月,乌克兰又成为独联体国家中第一个与欧盟签署伙伴协议的国家。
 
另一方面,克拉夫丘克担心俄罗斯借助独联体机制削弱各国主权,对独联体的内部合作与一体化表现得相当冷淡。乌克兰迅速建立了自己的军队,发行自己的货币,对独联体内实行统一的经济空间、军事战略空间、统一货币等原则置之不理。
 
激进抗衡俄罗斯的结果,恶化了乌俄关系。原苏联的高级官员甚至视克拉夫丘克为讨好西方的“纳粹分子”。因为克拉夫丘克在哈佛大学演讲时说,他小时候曾一家挨一家地向占领乌克兰的德国、罗马尼亚士兵唱圣诞颂歌。原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雷日科夫在《大国悲剧》一书中写道:“他(克拉夫丘克)用这种办法向海外最大的民族主义中心的听众证明,早在8岁他便对那些为赶走‘共产恶棍’而来乌克兰的人怀有一份热乎乎的感情。顺便说一句,后来他居然也对‘共产恶棍’效忠了很多年。”
 
为了向不断分离的乌克兰施加压力,俄罗斯率先挑起了克里米亚问题。1954年为庆祝乌克兰与俄罗斯合并300周年,苏联最高苏维埃通过决议,将克里米亚划归乌克兰。苏联解体后,克里米亚也随之归属乌克兰。但是1992年俄罗斯议会通过一项决议,认为苏联当年划拨克里米亚的决策违反宪法,要求举行有俄罗斯、乌克兰和克里米亚代表参加的谈判,并鼓励克里米亚人自由表达意愿。时任俄罗斯副总统鲁茨科借巡视黑海舰队之机,呼吁克里米亚居民举行全民公决,从而脱离乌克兰加入俄罗斯。
 
早在1783年,克里米亚半岛就归属了俄罗斯。“二战”后,苏联政府以克里米亚主要居民——鞑靼人——与德国人勾结为由,将他们迁往中亚,结果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成为主要居民,俄罗斯族占70%以上。所以,克里米亚是传统亲俄地区。独立公投时选择脱离苏联,更多考虑的是经济问题,而非民族问题。在俄罗斯的鼓动下,克里米亚当局通过了独立法,1994年,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又选举产生了总统梅什科夫,他致力于将克里米亚与俄罗斯的统一作为终极目标,同时克里米亚就当地俄罗斯族人双重国籍问题举行了全民公决。
 
1993年,俄罗斯议会又通过决议,要求收回作为黑海舰队基地的塞瓦斯托波尔市。塞瓦斯托波尔市的归属问题则更加复杂。早在1948年,该市就脱离了克里米亚成为独立的行政中心。1954年克里米亚划归乌克兰时,塞市仍是俄联邦的直属城市。根据苏联解体的《别洛韦日协议》,塞市的法律地位没有变化。直到1997年,俄乌签署条约才承认塞市属于乌克兰。
 
乌克兰的态度则十分明确:决不允许克里米亚脱离乌克兰。他们认为,克里米亚的归属甚至关系到乌克兰的生死存亡,稍有松动,就会引发东部俄罗斯族人的分离运动。乌克兰议会和外交部发表声明驳斥俄罗斯的领土要求,并要求联合国裁决。
 
于是,克里米亚问题就成了俄罗斯挟制乌克兰的重要筹码。当乌克兰愿意与俄罗斯保持“特殊”国家关系时,克里米亚局势就比较稳定,易于控制。反之则较为动荡,甚至激化。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亲俄的亚努科维奇政府倒台后,克里米亚局势迅速“失控”,并通过全民公投最终并入俄罗斯。
 
靠拢西方、与俄罗斯关系的交恶,并不意味着乌克兰能够迅速融入西方世界。独立公决时的乌克兰人普遍乐观,认为他们和脱离帝俄后的芬兰、脱离苏联后的波罗的海国家一样会变得更富裕。他们自然会被西方接纳,随后源源不断的经济援助会帮助乌克兰摆脱危机。但乌克兰的政治家们很快发现,对西方的期望过高了。乌克兰在销毁核武器问题上的反复无常,反倒给了俄美双方联手施加压力的机会。
 
另一方面,俄乌关系恶化,使乌克兰失去了30%的俄罗斯市场。上世纪90年代乌克兰经济几乎瘫痪,以致俄语中“乌克兰化”一词就意味着“使之毁灭”。乌克兰经济涉及高通胀、负增长、失业和外资匮乏等诸多问题。企业负债累累甚至破产,工人得不到工资,只能得到“实物支付”,即用他们生产的产品来代替工资。这迫使一些乌克兰人进行“手提箱交易”,他们把产品带到波兰、俄罗斯和罗马尼亚,在那里赚取一点差价。数千名乌克兰妇女在西欧寻找工作时上当受骗,沦为娼妓。90年代,乌克兰国内生产总值总体下降54%,比俄罗斯的下降40%还要糟糕,比美国大萧条时期的经济衰退还要严重两倍。
 
在克拉夫丘克执政时期,虽然乌克兰得到了世界上140多个国家的承认,但还是没有获得稳定的国际地位。西方对乌克兰的政策依旧从属于对俄罗斯的政策。
 
1994年7月当选的乌克兰第二任总统库奇马,开始回调与俄罗斯的政策。这位前火箭工程师来自乌克兰东部第聂伯彼得罗斯克的南方工业局,代表了乌克兰东部的利益诉求。上任后,库奇马公开提出东西方平衡的外交政策,标志着对西方浪漫期待的终结,转向更加务实的外交政策。
 
所谓平衡政策,具体说就是:东边与俄罗斯建立战略伙伴关系,主要解决能源问题;西边与欧洲接轨,加强乌克兰与美国、欧盟国家的关系,依靠自身潜力和西方援助增强抵抗俄罗斯的实力。
 
在与俄罗斯的关系上,库奇马解决了边界划分、黑海舰队分割、石油天然气债务等问题。他的最大手笔,是在1997年签订了为期10年的《乌克兰与俄罗斯友好、合作、伙伴关系条约》。条约签订后,叶利钦说:“从今天起谁也不欠谁什么了。”随后俄罗斯免除了乌克兰8亿美元的债务。
 
值得注意的是,库奇马的“平衡”并非真的一碗水端平,乌克兰的对外政策的优先方向,仍然是融入欧洲。
 
库奇马后来在自述中说:“为什么乌克兰不想加入白俄罗斯和俄罗斯联盟呢?一些穷人再招来另一些穷人,他们永远也富不了。开诚布公地讲,俄罗斯如今不能吸引乌克兰,它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苏联解体后,乌克兰处境最为不利。我们40%的工厂是军工企业,它们生产的不是最终产品,而是零部件。我们同俄罗斯的共同错误在于没有共同实现军工转产,没有共同出售军事技术装备。”
 
1996年2月,当时的库奇马就宣称:“乌克兰文化的根源是欧洲基督教文明,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把自己的家首先确定为欧洲的原因。”当年4月份,他在欧洲委员会大会上,宣布乌克兰的战略目标就是融入欧洲的结构,首先就是成为欧盟的正式成员。库奇马的经济改革计划赢得了西方国家的赞许,经济援助也开始流入乌克兰。1994年,乌克兰与欧盟缔结了《和平伙伴协定》(PCA),1997年加入了北约和平伙伴计划。
 
在90年代,欧盟向乌克兰提供了10亿欧元的经济技术援助。乌克兰的地缘战略意义开始得到西方世界的认可。美国将乌克兰提升为战略合作伙伴,某种程度上使乌克兰成为其针对俄罗斯的缓冲国。到1997年,乌克兰成为仅次于以色列和埃及的美国外援接受国。到2001年,乌克兰接受了28.2亿美元的援助。
 
1997年,乌克兰、格鲁吉亚、摩尔多瓦与阿塞拜疆在美国纽约宣布组建古阿姆集团(GUUAM),这是一个独联体内与俄罗斯分庭抗礼的集团。乌克兰寄希望于在里海寻找新的能源供应,并建立绕过俄罗斯的石油、天然气管线。
 
但乌克兰终究是一个分裂的社会,公众对于国家走向的看法也因地区不同而两极分化。西乌克兰人倾向于和西方建立紧密的纽带,而东部和南部愈加把与俄罗斯的关系放在首位。结果这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局面的混乱。无论库奇马执行的是何种政策都会遭到反对,而平衡政策则可能让东西部地区两种不同倾向的政治势力均不满意。他在《乌克兰:政治、经济与外交》中无奈地写道:“一会儿按照我的反对派的看法,我是共产主义者;一会儿按照其他什么人的意见,我又成了民族主义者。”
 
回顾上世纪的最后时段,尽管不同势力已经开始布局,但乌克兰还没有成为搅动世界的舞台。在某种程度上,这源于“冷战”后“单极世界”的格局——美国“一超独霸”。而俄罗斯则遭受了严重的经济衰退、政治混乱和民族分裂的威胁,处于战略收缩期,并没有太大的力量顾及乌克兰。但随着新世纪的到来,俄罗斯崛起,这种暂时的平衡与沉寂被迅速扭转了。外力对抗重新成为乌克兰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