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听歌
(2013-08-30 16:27:15)
清秋时节,恰逢周末,便与几位友人遁入驴头山腹地拍秋光,夜宿武陵农家。入夜,一团漆黑,繁星满天,偶有犬吠空山。三更闻鸡啼不寐,独赏一地月光,满山清旷,真有些陶然忘机。凌晨与女主人交谈,方知其丈夫常年在外务工,只留她和老人孩子看家。整个院落三五户人家,情况大抵差不多。由此想起一个流行的语汇,叫做“留守人群”。在这静寂的山中月夜,这些留守的妇女和孩子们,一定会想念远在他乡的亲人吧。
正好碰上官渡镇举行秦巴民歌赛,我们自然要去凑凑热闹。古镇依堵河而建,由楚入川的古盐道穿境而过,自古繁华。镇上人好古风,男女老幼,说起掌故来,个个眉飞色舞;唱起民歌儿来,更是有滋有味儿。每年金秋,当橙黄的玉米挂上墙头,火红的辣椒晒满道场,锣鼓敲起来,唢呐响起来,秦巴民歌赛就开赛了。今年阵势似乎比往年大,邻近的鄂渝陕三省歌手,男男女女来了百十人,全是些既会干农活又会唱歌快活的主儿,一看就知道是纯正民间歌手。晚上的篝火晚会,热烈奔放,野味十足。一开始是抬花轿娶亲表演,娶亲人皆着古装,锣鼓阵阵,唢呐声声,摇摇摆摆,热闹非凡。新娘子面容清秀端庄,颇有些大家闺秀的范儿。一打听才知道,却是镇子上一个女老板,已是几岁孩儿他妈。接着便是一轮一轮地吼山歌,一个更比一个高,也不要什么伴奏。都是前来参赛的歌手,提前亮一嗓子,为明天的比赛预预热。最后是篝火狂欢,互不熟识的男女老少,围着两大堆熊熊燃烧的火堆,拉着手尽情地跳啊唱啊,真至深夜,久久不散。我们因为手持相机的缘故,没能一道狂欢,却也在一旁兴奋得不得了,觉得咱老百姓啊,今儿真高兴。
翌日,赛歌会正式开始。宽阔的场子里,一下就集聚了好几千人。各路歌手,使出浑身解手,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一般,跃跃欲抢奖杯。川歌的悠长,秦腔的高吭,楚调的铿锵,各显路数,各逞风采。这些古老的音符、旋律,从一代代歌师的口中,一直流传到今天,流进我们的心灵,让人一下子触摸了祖先们当年生活的鲜活与斑斓,艰辛与欢愉,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来自神农架大九湖乡歌手表演的《老鹰叼鸡》,诙谐生动,边唱边跳,再现了农妇手持竹竿赶老鹰的全过程:叫一声干嫂子,你喊么哩/老鹰子叼你的麻母鸡呢/在哪里嘛/在花园里//我丢下麻篮插下针/手执竹竿赶老鹰/而合,而合/老鹰子儿你个要死的/你个炸肝的/别人的不叼你叼我的/公鸡不叼叼母鸡/公鸡留起做种的/母鸡留起下蛋的/结啰耶,下蛋留给小郎吃啊……本县深河乡一对青年男女歌手表演的《对子歌》,热辣辣地有味儿,田野气息浓郁。柳林乡农民女歌手文艳演唱《探郎十二月》,以一个盼郎归乡的村妇口吻,表达出每个月对爱人不同的思念,一唱三叹:七月啊望郎七月七啊,/小奴昨晚梦见你,/梦见你回屋里啊。/哎咳哎嗨嗬哥哥哎,/梦见你回屋里啊。/八月啊望郎桂花开啊,/天天望郎郎不来,/眼泪掉下来啊。/哎咳哎嗨嗬哥哥哎,/眼泪掉下来啊。/九月啊望郎九月九,/望郎站在大门口,/好久不进屋啊/哎咳哎嗨嗬哥哥哎……歌声哀切,情意连绵,低颦掩面,楚楚动人,竟惹得我两眼潸然,热泪不住地往下流。陕西镇坪县歌手演唱的《送饭调》明显有些秦腔的风神,重庆市巫溪县白鹿镇歌手奉上的《川江号子》则嘹亮悠长,如江河奔流过峡谷……
秦巴是一个地域概念,它是指秦岭和大巴山连绵而成的狭长地带,也指远古时期秦、楚、巴、庸四国交汇的地区,是当下鄂渝陕三省交界处。自古就有着“巴山楚水凄凉地”的古语,此地烽火不断,多灾多难,山重水复,原始封闭。信息的闭塞与发展的落后,使一批原生态文化得以在这里保留和流传。在一个个群山环抱的山洼里、村舍间、大树下,伴随着袅袅升起的炊烟,一首首沾满泥巴味的民歌,承载着古老的信息,一直传承下来,被称为民间文化的“活化石”。
秦巴民歌内容丰富,形式多样。从形式上看,有小调、山歌、号子、五句子、阳锣鼓、阴锣鼓、花鼓调几十种,从内容上看,有情歌、丧歌、薅草锣鼓、插秧歌、劝诫歌等等,就连猜谜语、行酒令、报菜名、哭嫁女都能入歌,甚至是叫化子上街讨饭也有“讨米歌”,且看这首,还真有那么点味道:哎—— 讨米人好比一只喜狗啊/手拿金碗死也不丢/大街上喊一声雷吼啊/或是米呀或是面哪或是稀粥——,真可谓无时不歌,处处有歌。
在数以万计的秦巴山歌中,数量最大、也最为摇曳多姿的当数情歌。山川阻隔,交通不便,但为了养家糊口,秦巴山间的男人们又不得不远离故土,挥别妻小,远走他乡,做买卖,挑盐巴,一别数月甚至几年。离多聚少的日子里,在那漆黑静寂的夜晚,在那秋雨潇潇的时刻,怎能不激起那些原本就风情万种的男人和女们的无限情思?长歌当哭便成了他们最好的渲泄方式,看看这首《小郎上四川》:望郎四月八/两眼退如沙/情哥一去不回家/恨不得忘了他/睡到半夜过/醒来满床摸/梦见情哥调戏我/我心中如刀割//五月是端阳/盅筷摆两双/只见盅筷未见郎/越想越悲伤/去年过端阳/盅筷摆两双/又有姐来又有郎/二人喜洋洋……许多情歌,泼辣不失含蓄,风流而不失风雅,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如这两首五句子:远看情妹娇柔柔/好比韭菜绿油油/有朝一日割到手/多放盐来少放油/轻轻一揉水长流//郎在山上放牛羊/姐在河里洗衣裳/郎在山上看着姐/姐在山下看着郎/棒槌敲在石头上。
被誉为汉民族史诗的《黑暗传》,无疑是秦巴民歌最杰出的代表。在神农架周边地区广为流传的《黑暗传》,本是古老的秦巴丧歌的一部分。是丧歌开唱前,由德高望重的歌师唱《黑暗传》以“开歌路”,以歌唱的形式,讲述从盘古开天到明朝前后的历史,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全诗万余行,语言生动绚烂,铺排夸张华丽,气势恢宏。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现后,立即九州轰动,被袁珂等著名学者认定为中华民族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填补了汉民族无史诗的空白。
说起秦巴民歌,自然绕不开《竹枝词》。一千二百多年前的中唐时期,在川东夔州做剌史的诗人刘禹锡,见“蛮俗好巫,尝依骚人之旨。倚其声作《竹枝词》十余篇,武陵溪洞间悉歌之”。“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首脍炙人口的唐诗,正是这十首中的第三首,《竹枝词》从此成为文人向民间诗歌学习的风标。唐宋以后,先后有白居易、苏东坡、黄庭坚、范成大、袁宏道等著名文士,都创作过《竹枝词》作品,成为中国诗歌最为流行的体式之一。同样在秦巴山间作过官的清初诗坛领袖王士祯,更是写过上百首《竹枝词》。《竹枝词》具有鲜明的民间歌调风格,浓厚的生活气息,手法上多用比兴和双关。在秦巴民歌中,我们依稀可见其身影:哥哥河中撑竹排/妹妹洗衣下河来/人影掉在河中间/一朵鲜花水底开。再如这首:这山望着那山尖/两个山尖对山尖/两个画眉隔山叫/何年何月一笼关?
秦巴地区是古老神秘的巫文化的发祥地,轻灵、狂放、奇丽的巫风巫气,成这这地区民歌的主要风神。这首《太阳过了河》,用狂放自由的想像,展现出秦巴人与太阳的平等与亲密:太阳过了河/我扯住太阳的脚/太阳你回来/有句话儿说。再如这段薅草锣鼓开篇词,以锣神和鼓神的口吻唱出:阳锣鼓打得连声震,来了锣鼓两个人。今日主东把我请,为的是五谷又丰登。纸马钱财安排妥,肉一方来酒一瓶。先请五谷禾苗神,再请风调雨顺神。风伯雨公一路请,还有那雷公电母两尊神……对各路神仙,如同接客一般,一路请来。
一年一度的秦巴赛歌会曲终人散。尽情吼唱过原始激情的男女歌手们,还原了他们的平静与安详,回到原本属于他们的乡野中去,也把歌声带回到白云弥漫的秦巴山间。有苦有甜,有笑有泪,有聚有散,有生有死,时光就是这样在不尽的交错中奔流不息;历经苦难方显甘甜,冷面死亡才知道珍惜生的幸福,这就是生活的大道。民歌是秦巴人的乐,更是秦巴人的魂,它承载着一代代人的生命信息,承载着生活的大道,承载着山民生生不息、勇往直前的不竭动力,在岁月的长河中,奔流向前。
回城路上,手机收友人《过古均州城》诗,依其韵作《秦巴听歌》七律一首,附录于后:
武陵宿夜知天籁,官渡听歌沐古风。
川调秦腔各畅怀,巴风楚韵自无同。
生离死别歌当哭,背负肩挑西往东。
莫为先人空落泪,从来大道沧桑中。
(潘世东转载于子罕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