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十四

    回来了，回来了。
    这是那个曾经叫过鹅道咀的小山村。当一辆显眼的奔驰小轿车从村口的沙石小路上远远地驶来时，等候在家门口的亲人们已经迫不急待，不停地张望着。70年前，李锡全的母亲就是用这种姿势送走了自己的孩子。
    这是10月20日下午四点，从长沙市到常德市，再到桃源县，再到青林乡，一路风驰电掣，车身也早已风尘仆仆。在离家门口还有三四十米的地方，车子停了下来，等不得别人搀扶，李锡全老人拉开车门，走了下来。
    这条路翠竹掩映，斑驳的阳光让人感觉有些虚幻。这位老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似从梦中走来。
    礼炮轰鸣。乡亲们用这种最为传统和尊贵的方式来迎接这位英雄，迎接这位离家出走的孩子回家。几乎所有的亲人和乡邻都来了，老人的侄子李谷伯一一向李锡全作着介绍，李锡全边握手边说，慢慢来，慢慢来，我要把你们都记住。
    89岁的陈正刺，是全乡惟一健在的知道李锡全的老人。面对这位儿时的玩伴，李锡全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象，只能感叹岁月的无情。
　　为了迎接李锡全回家，桃源县青林乡政府组织人员，平整了通往李锡全老家的道路，并对沿途两侧的垃圾，进行了一次彻底清理。当地县上的领导也意外地前来慰问。
　　而早在一个多月前，亲人们就已经开始张罗着迎接李锡全，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他们还是特地腾出一楼的一间房子，粉刷了墙壁，购置了新的被褥。
    家宴已经准备停当，整整五桌。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钵子菜。“不愿朝中为附马，只要炖钵炉子咕咕嘎。”这是常德民谣中关于钵子菜的描述。
    和F公司的两位主管在密支那和李锡全聊天的时候，因为有一位主管是桃源人，他们曾提到家乡的钵子菜，两个老乡竟然兴致盎然，距离也似乎一下子近了许多。后来在北京，在上海，在许多大城市的小巷子里，我都看到过钵子菜的招牌，那时我都会一阵眼热。
    茫茫人海，当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时候，你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机缘和瓜葛让你感觉似曾相识。
    就是因为他来自密支那，就是因为他是一位中国远征军战士，湖南长沙县暮云镇的七旬老人胡爱保就觉得，李锡全就是自己的亲人，就是她的父亲。
    如果不是那场战争，胡爱保或许还生活在自己的家乡缅甸密支那，她的名字也依然会叫作夯摆。那场战争，同样让胡爱保离开了祖国，失去了亲人，只不过，她是从缅甸流落到了中国。
    1942年，4岁的缅族小孩夯摆和母亲被父亲抛弃。那一年，日军开始在缅甸长驱直入。为了生存，母亲带着夯摆在密支那附近的机场卖水果。那时，密支那还在中国军队的控制之中。在这期间，一位频频前来买水果的中国军人引起了夯摆的注意。不久后，这位中国军人成了她的继父，她也改名胡爱保。再后来，她又有了一位同母异父的弟弟，名叫胡福弟。
    这位中国军人名叫胡明芳，是一位工程师，来自浙江宁波。
    随着日军的不停北上，那段幸福而又相对安稳的日子再次被打破。胡爱保只记的，那时经常会有日本的飞机前来轰炸密支那的机场。在冬天的一个日子，继父带着他们母子三个坐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撤往中国境内。
    事隔60多年，胡爱保依然记得那个混沌的场景，到处都是满载中国士兵的大卡车。
    胡爱保一家到了云南后，又经过贵州，到达广西桂林。在那里，继父胡明芳继续在原来的部队做工程师，胡爱保也开始上学。那时候，父亲经常会给胡爱保讲密支那机场的战斗。她只记的，父亲给她讲这些事情时，总是紧紧地抱着她。
    但在没多久之后，新的逃亡又开始了。1944年，日本军队入侵桂林。在枪炮声中，胡爱保一家再次坐上从桂林开出的火车。胡爱保回忆，火车到了一个叫金城江的地方（现属广西河池市）时，突袭警报突然响了，火车上的人四外逃散。胡爱保一家也随着人群开始逃亡。
    就在那一天，他们一家四口被永远地分开了。胡爱保回忆，因为走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很饿，父亲就让他们等着，他去找点吃的。一直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见到父亲回来。焦急的母亲让她坐在行李箱上，背着弟弟去找父亲。母亲走了没多长时间，一大批难民涌了过来，有人对着胡爱保喊，小孩，赶快跑吧，日本人来了，见人就杀。一位好心人过来牵起胡爱保的手，就拉着她走了。
    那一走，她再也没有见过父母和弟弟。
    在流浪辗转多个省份之后，胡爱保最终在湖南长沙定居。不管走到哪里，缅甸的新闻都是胡爱保最为关注的事情，她收集了很多缅甸的新闻剪报。当她看到李锡全回家的新闻后，她突然觉得，这位同样在密支那战斗过的中国远征军战士，就是自己的父亲。
    胡爱保一直在想，她的母亲最后是不是找到了父亲，他们还在世的话，是不是知道她这个女儿还活着。胡爱保依然记着很小的时候父亲用宁波话叫她“你过来”，每每想念父亲的时候，胡爱保就会在内心学着父亲轻轻说出这句话，那时她仿佛感觉到父亲正在向她走来。
    2009年6月10日，当流落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回国寻亲团前往腾冲国殇墓园祭拜自己的战友时，在墓园门口，一位等候多时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上前，在每位老兵的额头上深情一吻。那位老太太年近七旬，她的父亲也是一位中国远征军战士，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停地寻找着她的父亲。在得知这些老兵回国的消息后，专程来到腾冲等候。她一直期望，有一天，她的父亲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