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法毕竟空?——缘起性空与儒家道德(附《无执歌》)
“人生如梦”的信念,不但从根本上讲不可能是真诚的,而且也不足以证成坚实的道德。例如,如果你是文天祥一类的烈士(我们在这里只考虑通常的看法,不考虑某些人关于“在多民族统一国家,文天祥的牺牲毫无价值”的看法),考虑两种情形,一种是投降外来侵略的蒙古人,在元朝享受高官厚禄,一种是坚决不投降而住在《正气歌》里描述的“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又肮脏又污秽的牢房里终其一生。当年,文天祥是以孟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为精神支柱的,所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此时说“人生如梦”,则显然过于轻薄。固然,在没有其他任何选择的情况下,说“人生如梦”可以帮助人解决现实的苦恼问题,但一旦有义利的选择,大关头下,说人生如梦如幻,很容易导致变节和屈服,因为投降是美梦,而肮脏污秽的坐牢是噩梦,投降不投降,不是选择真实的人生,而只是选择两个梦境而已。即使有人说,“我就是要选择噩梦,因此我仍然是道德的”,这个选择也与道德无关,仅与“我”对美梦和噩梦的排序有关。“如梦”的比喻,其核心的误谬,在于把个人和他所属的社会关系完全割裂开来,把一个具有社会道德性的选择,变成了单独个人的选择。因此,除非你说“这是大家一起做的一个梦”,就如同“盗梦空间”里那样,梦境有公共性,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又回到了这个问题:梦与现实的区别何在?这个“人生如梦”的比喻有多大的独立价值?
那么,《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应如何解?我会回答:“如梦幻泡影”亦“如梦幻泡影”——此乃说法时用的譬喻,人生如梦是美妙的比喻,但把比喻坐实了来理解,则会产生谬误,正如“人生如茶,越喝越有味”,也是很有意思的比喻,但茶叶店里却并不出售人生。《金刚经》全名为《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其用意在于断去我们的执着分别,“梦幻”的比喻,本为断除我们对世间事物的执著,如果执著于“梦幻”,则是“金屑虽珍宝,在眼亦有病”了。这也正是为何世尊说如此微妙大法,开篇却只平平淡淡,去舍卫大城乞食,吃饭后,收了衣钵,还要洗脚之后,铺平座位而坐,然后才应长者须菩提请求,演说这段《金刚能断经》。这说明佛法本是朴素平常的学问,而高明微妙,尽在朴素平常间展现。而非离开朴素平常,别有所谓高明微妙也。
那么,儒家执著于大义名节,所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是否也是执著?我会回答,当然也是执著,但这个执著是这个世界至可珍贵、至可宝爱、至可称颂的执著。因为它是真正舍弃了现世的种种名闻利养,为维护人性的尊严,良知与道义而发出的呐喊。有这种执著的人当然不能马上入涅槃成佛,却可以说是未来成佛之因,因为这种执著可以把外在的名闻利养的执著完全断除而使人接近于自律、自主、自觉的,因此他们与佛只有微小的差别而已(佛之“自如”,儒者所难有,然而在时机合适时,儒者也是自如自在的)。儒者的这种“执著”,正如大乘菩萨不舍众生,不入涅槃,普贤菩萨十大愿王,每一愿王之后,都有“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此大愿,无有穷尽”,这与儒家的“浩然正气,上下与天地同流”的意趣,岂不是恰好相应吗?良知当下呈现,当下认肯,圆明普照,寂灭无二,此时此刻,地狱天宫,生死涅槃,称讥毁誉,安乐利养,凡此种种,譬如湛巨海上一浮沤,又安能萦我胸怀?所以儒家之学重在立志,佛家之学重在发愿,诚能以此伟大的执著,为对治俗情的良药,它们本身,也就是伟大的不执著。即使平日里所做一般事情,如能身心合一,物我两忘,也可说是不执著。
附 《无执歌》
2011年5月6日
吃饭好好吃,挑拣即执著。
睡觉好好睡,思虑即执著。
读书好好读,甚解即执著。
说话好好说,意气即执著。
大事当敬慎,临深更履薄。
不尤复寡悔,过后即不著。
只此之谓敬,敬则心无著。
无著心自净,净则心能定。
定是慧之体,慧是定之用。
体用两相合,正可安身命。
等闲醉春风,弦歌有余兴。
自注1:“读书好好读,甚解即执著”,甚解,即穿凿附会死在句下之解。读书不可不解,又不可过求甚解,唯“甚解”之标准,则随不同情境有别。
自注2:“大事当敬慎,临深更履薄。不尤复寡悔,过后即不著”,此句系指在现代社会生活,则生命中必有不得不选择之大关节处,当敬慎其事,考虑再三,综合利弊之后,即果断抉择。不可过于粘滞,言寡尤,行寡悔,所以说“过后即不著”。
2011年5月7日12:41:18复按,自思《无执歌》所说,其非向上一机,明眼人一看便知,然现在本人论学,尚平情通达之论,但求平淡如常,不愿玄冥高妙。玄冥高妙至不能实践处,即米兰·昆德拉所谓“媚俗”,亦为钱默存先生《管锥编》所深讽于老子者。古德云,荆棘丛中下脚易,月明帘下转身难。此歌所论,非荆棘中,非明月下,即日常担水运柴,吃饭打眠中事也。